第六章
後山?
是了,作戲自然要作全套,自己的行跡越是詭秘無蹤,對方越會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溫慕儀看着莫蟬一臉恭順,覺得她那裝模作樣的表情真是像極了自己,暗想姬騫故意找個跟她性子這麽像的人過來,不會就是刻意為了諷刺她、讓她不自在吧?
「他的名目是什麽?」這話問得隱晦,也很不客氣。
莫蟬頓了頓,仍是如實答了,「陛下憐惜雲婕妤失子悲痛,特帶其至溫泉行宮浸湯散心,聊以抒懷,貴妃娘娘攜葉昭儀、靜昭容、姜婕妤、李美人等隨侍。」說著就覷了覷溫慕儀的神色,補充道:「皇後娘娘鳳體微恙,留於宮中休養。」
溫慕儀沒理最後一句,只是輕嗤,「江氏小產尚不足半月便要來浸湯,也虧陛下想得出來。」
莫蟬對這樣的不敬言辭恍若未聞,頷首低眉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溫慕儀掃她一眼,有些厭煩,「行了,既然都來了,便為本宮準備湯泉沐浴吧。」
「是。」莫蟬應下,隨即輕聲吩咐身後宮女下去安排皇后浸湯事宜,回頭便瞧見原本懶怠在榻上的皇后已起身坐到妝枱前開始理妝。
一頭長發如黑瀑一般披在身後,越發襯得她膚白如玉,真真是眉目如畫,只是那樣美麗的面孔此刻卻滿是冰涼的怒意,配上那世家貴女的凜然倨傲,讓人瞥一眼便不敢再直視第二次。
負責梳頭的宮女許是被溫慕儀方才的言行嚇着了,心神不定之下力道不準,竟硬生生扯下她幾根頭髮,溫慕儀黛眉緊蹙,吃痛出聲,那宮女頓時軟倒在地,不住磕頭道:「奴婢該死,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啊。」
「你是該死。」溫慕儀淡淡道。見那宮女聞言,頓時面色煞白,她又輕描淡寫吩咐道:「拖下去,杖責二十。」頓了頓又道,「須得當眾行刑。」
周圍眾人都下意識把目光投向同一個方向,在眾人的注視中,莫蟬神色未變,「沒聽見娘娘的吩咐嗎,還愣着做什麽?」
隨着她一聲令下,便有宮人從外間進來,那宮女木然地癱軟在地,任由來人將她拖了出去。
既然說了是當眾行刑,殿內宮人們自不可避免,皆去了庭中圍觀,殿內只餘溫慕儀和莫蟬二人。
溫慕儀仍坐在綉墩上,漫不經心地打量鏡中的自己,莫蟬走近她,用象牙梳子仔細給她梳頭。
溫慕儀任由着她,冷眼看着鏡中身後那張沉靜的面容,感到梳齒劃過頭皮帶來的陣陣酥麻,緩聲道:「想不到莫女官的導引術竟也練得這般精妙,可比得陛下身側御用的梳頭夫人了。」
「娘娘過譽了。」
溫慕儀冷哼,「只是你好大的派頭,既有這等手藝,方才便應親自為本宮梳頭,怎的卻派了個笨手笨腳的賤婢過來,是覺得本宮不配你親手服侍嗎?」
莫蟬手下動作未停,恭敬道:「娘娘多慮了,奴婢這區區雕蟲小技本不配入娘娘慧眼,只是娘娘方才責罰了整個帝都近年來將導引術練得最好的梳頭宮女,奴婢無奈,只能勉力一試,唯願娘娘不要動怒、傷及鳳體便好。」
溫慕儀水蔥般的指甲輕扣光滑如鏡的妝枱桌面,「你是說,本宮方才不過是借題發揮,故意要處罰那賤婢了?」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感嘆娘娘心地仁善,縱是心有所圖,也不忍對無辜之人妄下狠手,若不然,直接將那婢子杖殺庭下,不怕事情不能傳到娘娘希望傳遞的人耳中……」話未說完便覺面上一痛,似有水珠滑過,朝鏡中一看,臉上竟是被純金護甲擲中,劃出一道血痕。她沒有伸手去碰,只是順勢跪下,道:「奴婢妄言,衝撞了娘娘,請娘娘責罰。」
沉默良久,頭頂終於傳來一個似恨似惱、咬牙切齒的聲音——
「跟你的主子一樣,貌似純良、腹藏鴆毒。」
莫嬋伏地而拜,「奴婢惶恐。」
「行了行了,本宮不要你伺候,給我滾下去。」
莫蟬遲疑了片刻,見溫慕儀黛眉一挑,似乎又要發作,終是道了聲是,躬身退出寢殿,暗自轉着思緒。
陛下此前特別吩咐過,說皇後娘娘心思深沉,要格外注意她的每一個動作,不可輕忽。原還想着,若是皇後事事順從、一無作為都還需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小心應對,如今看她先是數番譏誚折辱於己,再藉機當庭杖責宮女,意在向那計中之人示警,莫嬋反倒稍稍安心了,皇後娘娘固然有幾分計較,只是陛下既已布好這個連環大局,又怎會猜不到她的這些手段。
也因此,本不該放娘娘一人在殿內,如今卻實在不好太過違逆她的意思,且看陛下的態度,自己若惹得娘娘太過惱怒,他心下也會不快,那麽,還是順着娘娘一些吧,反正暗中也有影衛在監視着殿內,出不了什麽岔子。
溫慕儀從銅鏡里看着那個淡靜的身影逐漸遠去,唇邊終於浮現一個若有若無的笑。
莫蟬能在此時被派來監視自己,自非尋常之輩,假裝若無其事以圖麻痹這等人是行不通的,反而只會令她更加戒備,倒不如索性扮出一副憤恨難消的模樣,再杖責宮女,讓她以為自己此番作戲不過是想藉機向人示警,正合了她心中那個詭計多端的皇后形象,讓她不致懷疑自己暗中有所圖謀。
這般周折總算是得了些許效果,能順利把她支出內殿,那宮女的二十大板也算沒有白挨。
茂山溫泉行宮原是前朝行宮,後毀於戰火,大晉建國之後,太祖在前朝舊址以三倍的規模重建溫泉行宮,後又經歷代帝王不斷擴建,端的是金玉為堂、高樓連苑,華美不可方物。
溫慕儀自小便常隨聖駕來此遊玩,成了天家之婦就更是年年冬天都會來此小住,本以為早已將整個溫泉行宮上下三十六主殿、七十二偏殿都轉熟了,如今卻被困在一個聽都未曾聽說過的離止殿,不禁為自己過去不曾本着窮究到底的心思把溫泉行宮構建草圖仔細研讀,甚至記下而大為憾恨。
但事已至此,她索性拋下心事,安心泡泡溫泉,後半夜還有得折騰,現在養足精神方是正經。
【第四章飛橋上的警告】
離止殿的湯室偏殿不同於其他寢殿,是半天然的構造,屋頂有大塊鏤空花紋,疏疏落落可以看到蔚藍夜幕中的點點星光。
溫慕儀將宮婢都遣到殿外,一個人浸在湯池中,一邊感受溫泉,一邊思索若是碰上雨天,就不知這個彷佛沒完工的屋頂要怎麽遮風擋雨。
身後傳來衣袂簌簌之聲,她抿唇一笑,慵懶地側首看過去,「陛下來了?」
姬騫一身月白雲錦長袍,衣襟處綉着幾簇使君子紋樣,腰間鬆鬆束着玉帶,露出胸口,他沒有束髮,任由長發散在腦後,腳下的小葉紫檀木屐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容止雅逸風流,不似帝王,更像一位翩翩濁世佳公子。
她的目光纏綿地看了半晌,輕笑着眨眨眼睛,「郎君好風姿,妾甚心悅。」
這話有些耳熟,姬騫思索了片刻方才想起,那是她十五歲那年的上巳節,她並一眾貴女於煜水畔踏青,正好撞上他和帝都名士們在煜水之畔的采葛亭「射覆」。
他一見她領着一眾貴女、儀態端莊地立在采葛亭外,立時暗嘆一聲不好,心知此番她乃有備而來,只因三日前自己曾不小心對她說過,會在今日邀帝都名士射覆同樂,而她的《易經》好得可以去當巫祝,宮中射覆每每都拔得頭籌,他本就知道她不會放過這個在名士間傳播名聲的機會。
只是沒料到她這次贏得如此狠辣,在輕巧而不顯張狂地打敗眾人之後,卻不離去,反倒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上下流連。當時她着一身琉璃白半臂齊胸襦裙,梳着飛仙髻,亭亭玉立在十步之外,明明自己便美麗清雅如芙蕖出碧波,卻眨着一雙狡黠的大眼睛,朝他稱讚道:「郎君好風姿,妾甚心悅。」
這話正合了一眾以恣意縱情為榮的名士胃口,惹得他們拊掌大笑,稱那溫氏長女是個率真洒脫之人,無半分世家羈縛迂腐之氣,乃吾輩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