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男女》:清蒸沈宏非
酒過三巡,一道清蒸大菜雲蒸霞蔚般托上來,猶如西洋歌劇中高不可遏的詠嘆調,讓人靈魂出竅。這句話是跟沈宏非現學現賣的。一道清蒸,可以提升一頓飯的境界——化腐朽為神奇,為平淡無奇的進餐製造奢華和**。拿沈宏非的話來說,清蒸是食物所能得到的最高禮遇。然而並不是所有東西都是可以清蒸的,比如要求具有極高的鮮味,比如形體上的健美和神態的安詳,比如程序上的儀式化和用料上的簡約主義……
如果把人和動物的食用關係顛倒過來,飲食男女被置於刀俎之上——無論從形態還是味道而言,沈宏非都不適合清蒸。干煸、軟溜、勺扒、油爆、干炸、拆燴、紅燒均可,惟清蒸一項,頗覺遲疑。有人把沈宏非視為生猛海鮮,偏重港颱風味,老少皆宜土洋結合的那種,說的是他的文章趣味。在我看來,再生猛的海鮮還是清蒸的好。撇開沈宏非的基本形態,其文其人所透露的生活趣味、寫作姿態以及審美取向,都具有一種清蒸的範式意義。我指的是他的新書《飲食男女》(江蘇文藝出版社)。
由飲食而男女,水到渠成,是專欄作家的必修功課。飲食男女這道菜,或散淡,或濃烈,或腥膻,都是媒體經久不衰的話題。六十年前女作家蘇青將自己的報章專欄集結出版,名曰《飲食男女》,取的是“飲食男,女之大欲存焉”,不談飲食,只談男女,潑辣,鮮活,凌厲,讀來有一種世俗的熱鬧和凜冽的疼痛。沈宏非不同,他吃着談着,一不小心就談到了男女。“飲食男女”是沈宏非曾經在《南方周末》上開的美食專欄,吃喝是主題,男女不過信手拈來的下腳料,可正因為這些邊角余料,文章有生氣,報紙有嚼頭——就像一道清蒸魚,幾根蔥,幾片姜,幾瓣蒜,幾兩黃酒,看起來微不足道,實則關乎全魚。清蒸的自然就清淡,比如他說到女人嗑瓜子的優雅,“對於一粒微不足道的瓜子來說,即使錯過了由子成瓜的輪迴,也算是一種死而無憾的幸福”,談蘑菇在中國菜中的運用,“最好是適可而止,點到就好,像一個裝扮相宜、舉止得體的女人對待香水那樣”……沈宏非就像一個漫不經心的廚師,端上來的拿手菜就叫“清蒸男女”。
但清蒸也生猛。沈宏非不愧是傳媒老江湖,出手老辣、毒到,比如他寫蟹痴剝蟹的心無旁騖狀,“猶如親嘴時若不閉眼,就談不上痴情”,談到分餐,他寫“同床刺激**,合餐撩拔食慾……交換體液和交換口液,一樣有害健康”,繼而說“AA制和分餐制,試婚或婚前財產公證,分床以及分房,是一個完整而清晰的脈絡”,等等。最近讀到莊周的修訂版《齊人物論》,說他偶然翻到一本油印的小詩集,作者竟然就是如今大名鼎鼎的沈宏非,云云。不管莊周這番話用意何在,沈宏非倒是為廣大文字組裝者提供了一個範本——從豆腐塊到專欄再到暴得大名,從文學青年到著名專欄作家,沈宏非引領着一種新的媒體時尚,即:以專欄寫作為生活方式,以文字遊戲為謀生手段,且大有把這種時尚普泛化的趨向。沈宏非自稱為“文字裝置藝術家”,他的寫作姿態是實用而靈活的,既有對傳媒技術的自覺適應,又有隨機應變的自由縱深,既可以屈就大眾的口味,又能創造一種新的閱讀趣味,所以他能同時應付多家媒體,在不同的風格和文體之間自由穿插切換自如,將沈氏專欄寫成一種人見人愛的品牌和盛景。其中博學、幽默和激情都是必備的品質,但還要有技術的保障——拿沈宏非的話講,即組裝和拼貼。利用拼貼手段撮合文字與思想的碎片,產生新諧趣,營造語言的盛宴和意境的春風——如此說來,烹調文字,清蒸男女,正是廚師沈宏非的專長。
之所以想起清蒸沈宏非,因為身邊的兩個女友都是“沈迷”,但對沈宏非卻是又愛又恨。沈宏非說過一句話:“對於一個專註於把自己變成廢物的人來說,欲在女人的身子與大閘蟹的身子之間做出取捨,不再是一件難事”。愛的是沈宏非的那股狠勁,恨的是不能變成他手上那隻大閘蟹。(雷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