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9月4日 《收穫》的意見

2002年9月4日 《收穫》的意見

一早醒來,想到上午要去《收穫》編輯部聽李小林他們談長篇的修改意見,我的心有點緊,但總的感覺是興奮。《收穫》能夠和作者談修改意見,表示他們對作品有基本的肯定、有刊登的願望。從八十年代初開始,我在《收穫》上陸續發表過一些中篇小說《啊,青鳥》、《我的心也像大海》、《小鳳子》、《姍姍出獄》等,但我一直期待自己能寫一部比較喜歡的長篇小說給《收穫》。對於我來說,在《收穫》上發表的每一部作品,在創作上都是一級向上的階梯,是創作階段的一個象徵。剛完成的這部長篇,從醞釀到改出一稿,整整一年半。這一年半,是我恢復小說創作的又一次"

上陣"

,我自以為比較英勇,寫出初稿大病一場,然後一邊養病一邊修改,是不遺餘力的。而這部小說之所以寫得如此艱辛,代價如此之大,既是小說的題材、人物調動了我的創作激情,同時,也是小說的題材和人物向我提出了不同尋常的挑戰。何況,近十年,我儘管沒少提筆,但畢竟不像八十年代一味地寫小說,且認真投入,想像力已不如先前那樣活躍,更少了虛構的自信。所以,一旦進入長篇創作,我像一根繃緊的弦,劍拔弩張。也許,太刻意、太用力的緣故,差一點把"

弦"

給掙斷了。吃過早飯,我用心地打扮一下,像要出席什麼宴會,穿上了新買的連衣裙。過去,我圓圓的腰身是不宜穿連衣裙的,而在有好身材的少女時代,又偏偏沒連衣裙可穿。這遺憾,我曾寫進一篇小說:《掛在牆上的背帶裙》。這次生病,我消瘦許多,苗條了,意外地"

生"

出一個好身材,因禍得福。可見,萬事都有好壞兩面,我得學會在逆境中以利克弊,否則,在來勢洶洶的險情面前,只能一輸到底。穿着連衣裙到作家協會,果然引來一片讚歎。作協,是我們的又一個家。我們有一幢在三十年代由波蘭人設計的歐式建築,這是上海作家們最自豪、最驕傲的"

精神家園"

。《收穫》編輯部就在這幢樓的三樓辦公,靠東頭的一大間,好像幾十年沒挪動過,就像《收穫》本身,有着一種以不變應萬變的定力。記得,我第一次來《收穫》投稿,緊張又有點慌張。走進這間大辦公室,心裏像揣只小兔,跳個不停。那是1980年的夏天,我那時還在中央戲劇學院讀書,回上海過暑假,拿着剛寫完的一部中篇草稿,斗膽想請《收穫》編輯提意見。說是"

草稿"

,名副其實,密密麻麻的幾萬字是抄寫在一角錢一刀的草稿紙上的,橫沒行,豎沒格,猶如黑乎乎的螞蟻爬滿了紙。照理,這是不符合投稿要求的,但那時候的我,一個窮學生,確實不捨得花錢買稿紙謄寫,卻振振有理:"

反正是草稿,還要修改的。"

好在,《收穫》編輯對這種寫在草稿紙上的草稿一視同仁,不僅仔細審讀,還約我來編輯部談修改意見。再來《收穫》編輯部,我滿心都是興奮,一位老編輯帶我見李小林,並圍着她的辦公桌一起談稿。我坐得筆端筆正,洗耳恭聽,還一字不拉地記下意見,如獲至寶。當年的我,寫作是個新手,也是個快手,態度端正,修改神速,一稿二稿,不厭其煩。終於,在1981年的《收穫》上,我收穫了勞動成果,中篇小說《我的心也像大海》正式發表。現在回想起來,我從心裏感激《收穫》對我那份草稿的重視。可以這麼說,正是這一次的重視,決定了我一生的創作之路--能得到《收穫》的肯定,我信心大增,一發不可收:1982年,我給《收穫》寫《啊,青鳥》,1983年,我給《收穫》寫《達紫香悄悄地開了》,1984年,我又給《收穫》寫《一條台硌路》。1986年,四川文藝出版社編輯出版的《收穫》叢書,有我一本,扉畫上我的照片是抱着不滿兩歲的兒子,眼光里充滿了期待和憧憬。八十年代,是我創作的成長期,也是寫作的旺盛期。而在這樣的關鍵時期,能在《收穫》這塊園地上不斷地被扶植、被栽培,是我"

歪打正着"

的寫作生涯的最大幸事。說自己走寫作之路是"

歪打正着"

,沒有一點謙虛的意思,《收穫》編輯部可以作證。我在《收穫》上發表的每一部小說都是"

基礎很好,問題很多"

,全靠編輯們耐心指導,加上我的勤奮,一遍又一遍地改出來的。而每一次的改,我像一根帶土的干蔗,被徹底榨乾,實在沒汁水可擠了,《收穫》副主編李小林才會放我過門。李小林是一位把《收穫》、把"

讀作品"

當生命的一位好編輯、好主編。有這樣的編輯為作品把關,作者的成長便有了良師益友。每次聽李小林談稿,她能把你沒寫透的人物說活,把你沒理順的情節、人物關係說圓,我會產生新的創作激情,心悅誠服地願意再從頭寫一遍。1990年從北京調回上海,我把新寫的一部中篇小說"

歌詞大意"

投給《收穫》,在寫這部小說之前,我特地把安憶和程乃姍的小說看了又看,以為回到上海,我的寫作在題材和語言上都應該都市化、海派化,因此,寫這部小說,我的語言有所改變,刻意地用些上海話。但李小林看了"

歌詞大意"

卻一針見血,非常嚴厲地對我說:"

你先重新寫一遍,把語言全部改回來,你有你自己的語言風格,為什麼放棄?"

李小林的批評,使我感到震動,也有啟發,在"

重新寫一遍"

的過程中,我有意識地體會"

自己的風格"

。確實,認識自己、保持自己,是發展自己的前提。當然,這一次的長篇修改,由於我身體欠佳,情況有些特殊。不少朋友替我擔心,勸我暫時按兵不動為好,修改一部長篇,畢竟需要相當的工作量,有的朋友則旁敲側擊地向《收穫》建議:"

能不能派個編輯幫忙修改?"

但修改作品這個忙,誰都幫不了的,就像生孩子,再麻煩、再痛苦,即使難產,旁人愛莫能助,再有勁也使不上,還得靠孕婦自己。我首先向《收穫》表明態度,很堅決:"

我願意改。我能改。我會量力而行。"

李小林則再三叮囑:"

千萬不要趕時間,慢慢來。"

在《收穫》的辦公室里坐了足足兩小時,李小林和肖元敏兩位副主編和我談了足足兩小時。她們盡量把意見談得仔細、談得具體,方方面面,有人物的、有情節的,有些內容得刪節,有些內容要增補,而補寫的東西,是我寫作時意識到該寫又感覺到難寫的部分,於是,筆一滑便繞道而行。可這樣的"

偷工減料"

終究逃不過小林她們的眼睛。"

這些難寫的部分,正是讀者最想知道、最重要的地方,是硬骨頭,'啃'起來吃力,但讀起來過癮。"

小林鼓動我知難而上:"

就這樣發表不是不可以,但我們感覺你還有可挖掘的能力,能夠把這部小說改得更加完整。"

我一邊點頭、一邊記錄,一本《收穫》的便箋,已被我龍飛鳳舞地划拉了二十多頁。談完意見已是下午兩點半。小林關切地問我:累不累?我承認很累,但仍然還有很興奮的感覺,在我腦子裏已經出現了根據那二十多頁意見修改後小說的新面貌,然而,要把想像中的"

新面貌"

一字一句地勾畫出來,等待我的又將是一些艱苦的日子。好在,我習慣了埋頭於這樣的"

日子"

。我知道,這樣的"

日子"

,是不會辜負人的。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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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故作家陸星兒生命日記――用力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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