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8月22日 退一步海闊天空
昨天上午乘火車回上海,在軟座車廂,倚窗而坐,兩小時的路途,我的眼光幾乎沒離開窗外一晃而過的景。盛夏季節,野外的一切,樹木、莊稼鬱鬱蔥蔥、蓬蓬勃勃。而大自然繁盛的氣息,彷彿也注入我體內,使我的精氣神顯然地健旺起來了。人與自然的和諧,人對自然的順應,應該是一種最健康的姿態。我出院是春天,康復在夏天,隨着四季的輪迴,我曾被"
凍傷"
的生命在復蘇、在生長。雖說:"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我還不能掉以輕心,還得保持極大的信心和耐心,不急不躁地把握住生命的每一天。如果沒有信心和耐心,什麼都不會有啊。這半年,我依靠信心對抗疾病,依靠耐心完成了長篇的第一稿修改。半年的成果,對我真是莫大的安慰。但此時此刻,坐在返回上海的火車上,心裏的這份"
安慰"
像一艘起錨了要離開港口的船不由地搖晃了,把"
安慰"
兩字"
晃"
成兩半,一方面確有自慰,而另一方面卻是不安。所以自慰,是因為長篇修改稿的完成,而所以不安,也是因為長篇的緣故。我在杭州的這些天,從天津趕來上海的百花文藝出版社編輯正在審讀我的長篇,並約定,明天在作家協會見面,如一切順利,就要簽訂一份出版合同。所謂"
一切順利"
,最先決的一條,就是對小說的肯定。我改不了急性子。昨天一到家,便迫不及待地往百花編輯康偉傑住的賓館打電話,只想馬上聽到她們對稿子的評價。但康偉傑說,她看得比較仔細,還有最後一章沒讀完。下午的等待,我難以平靜,心裏總有微微的波瀾。吃了晚飯,我又忍不住給百花的老編輯顧老師打電話,想探聽一下口氣。我好像突然對自己一年多嘔心瀝血、"
吭哧吭哧"
又寫又改才完成的東西喪失了自愛和自信。在電話里,顧老師語氣閃爍,有點吞吞吐吐,儘管,她對作品有好評:"
很不錯,比較深刻的。"
但放下電話,那閃爍的語氣卻引起了我的閃念:"
明天簽合同,出版社會不會改變以前談定的條件?!"
生活的經驗一再證明,關鍵時刻或在關鍵的問題上,我的"
敏感"
和"
直覺"
,就像一種隱在心底的指南針,只要出現擺動,它的指示一定準確,從不欺騙我。所以,我對自己的直覺堅信不疑。懷着忐忑的心情,冒着38度的酷熱,匆匆地趕到作家協會,先碰到江蘇文藝出版社一位編輯,她來上海組稿,聽說我剛寫好一部長篇,無論如何要談一談。我和這位編輯認識多年了,我如實告訴她:"
作家出版社的編輯前不久也來過上海索稿,但百花更早一步和我初步定了意向,條件是長篇開印兩萬冊,同時再出版一本我的小說集。"
"
這些條件我們都可以做到。"
江蘇的編輯說。"
還是排隊吧,按次序先來後到比較妥當。和'百花'的簽約如有意外,我們再談。"
我婉言道。"
我今天就等在作家協會了。"
江蘇的編輯很執着。我心裏很過意不去,當編輯也不易啊。中午,在作協附近的咸亨酒店剛坐定,我就看出康偉傑面有難色。我的心立刻往下沉了沉:我的敏感真是百發百中。果然,康偉傑開口便說:"
現在圖書市場不好,我們社長的意思,開印兩萬冊,這數字太冒險,能否減掉五千?"
我當然不想減。我反覆強調,不在於多五千、少五千,而是為人處事的信譽:"
作家出版社的編輯隔三差五打來長途要稿,我始終不鬆口,因為,我不願意見利思遷,這是我做人的原則。我希望,我們合作得成功、愉快,不僅僅是發行的多少,更主要的是相互的信任和尊重。"
我的振振有詞,說動了兩位編輯。康偉傑走出飯店,給他們社長打了電話,但回到座位,她神情沮喪:"
我們社長堅持一萬五。"
顧老師是老同志,更了解社長:"
我們這位社長是'鐵算盤',誰也算不過他。他不算不行啊,前幾年,'百花'經營得不怎麼好,我們社長新官上任,各方面都抓得很緊,希望你理解。"
但作者的苦衷誰來理解呢?!我不快地想,既然"
百花"
他們先毀約,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把稿子抽回來給其他出版社。我這才告訴"
百花"
兩位編輯:"
江蘇出版社的編輯正等在作家協會呢,我可以馬上把稿子給她。"
康偉傑很遺憾地說:"
這麼熱的天,我連續看了三天稿。為了來上海,我還特意把頭髮染了……"
顧老師又懇切地加一句:"
陸星兒,我雖然退休了,但是,幫'百花'約到你這部長篇,我們來來回回見了好幾次,這些工作都要白費了?!"
兩位編輯的話,使我猶豫不決。我心裏像堵了什麼,面對一桌子的菜,毫無食慾。但我還穩了穩情緒,讓自己冷靜下來,又暗暗地勸導自己:不就是五千冊書么?如果抽回書稿,不僅讓這些辛苦奔走的編輯們徒勞一場,其實,也會給我自己招來一堆新的麻煩,起碼,還要等待別的出版社重新一審、二審地看稿。編輯來組稿時,一般都會把好話說盡,而一旦書稿到手,誰能預料會不會也有節外生枝的問題出現呢?這樣的教訓還少嗎?對我來說,當務之急身體是第一位的,天氣又這麼熱,犯不着讓自己再着急上火、平添煩惱。現在的我,對一切都該泰然處之,以簡便自己、解放自己為前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其實,少印五千冊書又能怎麼樣?只要自己在寫作的過程中全力以赴,問心無愧,又何必患得患失?再說,計較這一點小得小失,實在沒意義,不如大度一點、遷就一點,把合同簽掉,也算了結一件事,也好卸去一樁心事。算了,退一步海闊天空。回到作家協會,我在兩份合同上痛快地簽了字。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