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元月30日 CA--生命的高潮?!
就在我向上天祈禱的一剎那,彷彿一顆流星閃過,我眼前一亮,頓時驚醒:我那部長篇小說呢?趕緊翻箱倒櫃地找。沒有。拉在原先的病房裏了!我記得很清楚,下午,朋友們來看我,我把稿件壓到枕頭下。會不會弄丟?幹部病房和外科病房在兩個樓,我下樓上樓地奔跑,一口氣衝進原先那個病房。看我心急慌忙的樣子,一個病人告訴我:"
你枕頭底下的東西,護士拿走了。"
我掉頭去護士室。值班小護士捧出一厚疊裝訂成冊的稿件。我像找到了走丟的兒子一樣,摸着怦怦的心跳,長長地舒了口氣。小護士在把稿件交給我時特別關照一聲:"
把你的病歷順便帶過去,交給那裏的值班護士。"
她把一份病歷放在我的稿件上。抱着稿件,我定心了,散步進電梯。但在跨進電梯時,我稍稍一低頭,眼光掃過放在稿件上面的病歷,在病情診斷一欄上,有兩個並不顯眼的字母好像顯然地放大、凸現:"
CA?"
我的眼睛頓時被兩顆"
子彈"
擊中,一片漆黑。我心慌地靠住電梯,腦子裏的第一個反應是:要告訴安憶和小鷹。我立刻拿出手機。安憶家佔線,小鷹家電話通了,只是電梯裏信號受干擾,有"
刺刺"
的電磁聲,我提高聲音說:"
小鷹,我看到病歷了,說我是癌。"
開電梯的女工斜眼看我,很平靜的樣子,大概,她已經聽慣了這個字。我已經想不起來,小鷹是怎麼回答我的。再撥安憶的電話,手機通告,儲值卡里沒錢了。回到幹部病房,我直奔護士室,交了病歷后便請求她們讓我打個外線。接通安憶家通話,我好像稍稍鎮定一些了:"
安憶,你為什麼瞞我?"
"
沒有瞞你啊。"
"
我看到病歷了。"
"
打的是問號,只是懷疑么。在手術之前,醫生都愛把病情往嚴重里寫。"
"
你還要騙我。這次生病,你對我那麼好,我心裏有感覺的。"
"
我一向對你很好的。"
安憶委屈地叫起來:"
星兒,你不要瞎想呀!"
我掛了電話。安憶委屈的聲音,在我心裏停留了一會兒,她好像確實蒙受了天大的委屈。但願,我真是錯怪了她。我像個經不住事的孩子,一通宣洩,便心平氣順。給小鷹、安憶打了電話,那個"
CA"
連同問號,彷彿就此被神秘的電話線無聲無息地帶走了。回到那間單人病房,我倒頭躺下,開始平靜地琢磨這個寫出來好像特別難看的字眼:"
癌"
。過去,無論在報上、書上、雜誌上看到這個字,我都一掃而過,熟視無睹,不會停留,更不會在意。總覺得這可怕的字與我無關。而這次意外的手術,提醒我問題確實嚴重。那天,在小鷹家過夜,我們倆已經把那張胃鏡報告逐字逐句研究過了,我的潰瘍"
是重度"
,"
是不典型增生"
,不典型增生屬於癌前變。畢竟還沒有變成癌。這是關鍵。我安慰自己。進病房前,負責我手術的一位年輕的外科醫學博士也明確地對我說:"
陸老師,沒問題,你是良性的。"
凡是對我有利的話,連標點符號,我都會牢牢記住。還有,安憶的話也許在理:醫生一般要把病情往嚴重里寫。我仍然不想把"
癌"
字與自己聯繫起來。可是,說"
不想"
,說"
平靜"
,只是相對而言,病歷上那"
CA"
的字母,雖然只是初步診斷,雖然還跟着問號,但即使是初步、是疑問,畢竟與"
CA"
掛上鉤了。"
CA"
是那樣觸目,像兩塊燒紅的烙印刻在我心上,我知道,這深刻的灼傷再也抹不去了,從此,我將時時深受"
CA"
的威脅,使原以為還有很長的一段生命之路,急遽濃縮,似乎再往前一步就可能走到頭了。這"
一步"
究竟有多遠呢?想到生命可能只剩下最後"
一步"
,我心裏便緊接着一個閃念:衣櫥里我還有不少新衣服一次都沒穿過,辛辛苦苦掙的稿費,也沒來得及好好花呢!我隱約記得,有一首歌這樣唱道:"
什麼是生活啊,活着的時候像瘋子一樣把日子蹉跎,死到臨頭才發現什麼都沒享受過。"
流行歌,唱的就是大白話。當然,我不以為自己讓光陰白白流過,也不認為我的處境嚴重得"
死到臨頭"
,即使真有這樣的可能性,我的"
一閃念"
,也只是為突然的緊迫而流露出一些遺憾罷了。"
CA"
的出現,確使生命這部多幕戲,被強制地壓縮、刪節,一下子越過**要提前收場。儘管,前面的五十年,似乎什麼都經歷了,可我一直把"
生命的**"
視為一幕還未上演的重頭戲,想像中,似乎應該還有更為精彩的情節。怎麼會這樣匆匆謝幕?!而病歷上打着問號的"
CA"
,對於我,是宣判還是宣戰?是生命的尾聲還是生命的"
**"
?一個個疑問蜂擁而來,我一下子招架不了,腦子有點木然,眼前也是茫茫一片,在我生活的"
舞台"
上,所有的佈景彷彿都撤退了,只留有白皚皚的帷幕,還有一張白凈凈的病床。等了五十多年的精彩的"
**"
,等來的難道就是兩個普通的字母:"
CA"
嗎?!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