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3月3日 "媽媽老了&…

2002年3月3日 "媽媽老了&…

嘔吐、脫頭髮,是化療最明顯的特徵。說心裏話,我不情願掉頭髮,倒不是為好看、難看,而是這種疾病的治療過程有太明顯的外部特徵,這對心理的刺激、壓迫太強大,尤其"

頭髮長"

的女人,一旦要變成寸發不留的"

光頭"

,那除非是出家人,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做到無動於衷的。也許,我真的不夠堅強,我真的不想讓自己的模樣變得"

慘不忍睹"

,我希望盡量使一切保持正常狀態,盡量減少對心理的壓迫和刺激,我覺得,這應該有助於治療。所以,當腫瘤醫院那位主任醫生來給我會診的時候,我向他提出,有沒有更好的藥物,使化療病人不脫或少脫頭髮。他回答說:有進口葯,毒性小。但進口葯很貴,每一次化療需要自己支付一萬四千多元,一個療程六次。當然,錢重要也不重要。怎麼說呢,畢竟是個近"

十萬"

的數目啊。我要徵求兒子的意見。在得知自己要住院開刀以來,我心裏的兒子,彷彿在一夜之間高大了、成人了,這個家,應該由他來支撐了。手術前一天,需要家人簽字,我最直系的家人,只有兒子了。但簽字時,醫生會把手術可能出現的各種危險性描繪得詳盡又可怕,朋友們擔心嚇著兒子,也怕他擔不了這個責任。但我堅持要兒子簽字,他長到二十歲,還沒有肩負過任何一件重大的事情,還沒體驗過"

對別人負責"

是一種怎樣的壓力,更何況,當他需要對另一個生命負責的時候,我想,這樣的時刻,會讓他懂得什麼是生活、什麼叫做人。據說,面對醫生危言聳聽的講述,兒子一臉鎮定,在那份手術報告上簽字時,他手不抖、心不跳。兒子的從容和沉着,出乎我的意料。同樣,當我報出化療需要自己負擔十萬元時,兒子不假思索地回答:"

一定用好葯,哪怕二十萬。錢,以後我會掙的!"

一言為定。有兒子這句話,對於我的病,似乎比進口葯更有作用、更有效果。真是一分價錢一分貨,用進口葯化療,時有輕微的噁心,但確實沒有別人所描繪的那些可怕的反應,至少,在輸液的五天裏,我一直比較平靜,梳頭時,會掉些頭髮,卻果然不見大把大把的脫髮現象。但進口葯也不是萬能的,終究是化療,這些看似無色無味的藥物,畢竟是用來殲滅體內的癌細胞的,其毒性之大,不言而喻。據一位研究藥物的科學院院士介紹說,用西藥進行化療,殺死一個癌細胞,同時會傷害七個好細胞,猶如一場殘酷的"

戰爭"

,要有一比七的犧牲啊。好細胞大量地、無故地受損,這對人體的免疫功能,無疑是極大的摧毀,哪怕再好的進口葯,化療的副作用都是不可避免的。何況,會診給我的化療方案,是近幾年改進的新方案:"

聯合化療"

--在短期內大劑量用藥,說得再通俗一點,就是密集性轟炸,集中力量打殲滅戰,不給敵人有招架之力。對這樣的"

聯合化療"

是不是有效、是不是科學,我沒有發言權,因為,醫學上的任何改進,一定是有臨床的實踐為依據的。作為病人,我除了聽從醫囑,似乎沒有別的態度可取。可經歷了化療我才體會到,嘔吐、脫髮,只是化療"

副作用"

的外部反應,化療的可怕,是人體內看不見的生機與活力,在"

密集的轟炸"

后將變成一片廢墟。漸漸的,你會喪失進行正常活動的能力和**,彷彿所有的感覺系統都在退化,食之無味,睡不入眠。一個人連吃飯、睡覺都成為問題,還剩下什麼呢?一個療程連續五天輸液,我看似平靜,內心卻感受着一天甚似一天的無力與衰弱,切除了胃,腸的功能也跟着紊亂,天天拉稀,什麼也補不進去,好像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一幢高聳的大廈一層層地倒下,沮喪地踩着一堆瓦礫卻無力清理,更無能再建樹。那是周末的一個下午,兒子放學後來醫院看我,他一進病房就說:"

媽媽我陪你走走,散散步。"

傷口拆線以後,我就辭了護工,堅持下床走動,自己料理簡單的生活。每天早晨,我捧着半導體,一邊聽新聞一邊在病房的走廊里慢慢地恢復走步,三分鐘、五分鐘一直增加到十五分鐘,因腹部傷口隱隱生疼而彎腰屈背的身體,也稍稍直了起來。但開始化療,下床走路時兩條腿虛飄飄的,剛挺起的身體又躬成了蝦米。當然,有兒子在身旁可依可靠,好像手裏添根拐杖便有了支撐。只是,我的兩條腿還是很重,抬不起來,挪步時像拖個麻袋,一點點地往前移。兒子很耐心,領着、攙着,陪我從走廊的東頭走到西頭,再從西頭走向東頭。我們默默地走,沒有說話。但我很想告訴他,我領着、攙着他走路的情景恍如昨天,我做夢都沒來得及想過,有一天我會讓兒子扶着我走路。住院以來,很多朋友批評我太不顧及身體,其實,我經常在對自己說:"

誰都說你愛兒子,可對兒子最大的愛,莫過於有個好身體,將來少給他添麻煩。"

這真是累出來的一點心得。前幾年,母親經常生病住院,兄妹幾個,只有我在母親身邊,沒人可分擔,我天天四處奔波,顧了老的,又放不下小的,累得不淺。再設身處地想想自己,也會有這樣一天,老得無助、老得虛弱,只能麻煩兒女。我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那麼早、那麼快。散步回來,我躺到床上閉目養神,打個盹,醒來,見兒子靠在椅背上睡著了,一本速寫簿攤在他腿上。我拿過速寫簿翻看,速寫簿裏面的卡紙是五彩的,在幾張蘋果綠的卡紙上,畫的是我,躺在病床上,苦着臉、閉着眼,兩條眉毛也成斜掛的八字。而在畫的右上方,有幾行密密麻麻的小字:"

媽媽化療,去醫院陪她走走,感覺沒和她那麼近過。一起生活的二十年,我似乎從沒陪她這樣走過,也沒好好安慰她、關心她。我錯了。她老了。在我的攙扶下,她很滿足地走着,我卻掩飾不住內心的慌張、內疚與自責,我欠得很多,真的,這是還不清的一筆債啊。媽媽是我最大的財富,也是我從沒意識到的財富!"

我老了?!我是財富?!兩行帶着體溫的眼淚洇濕了我的面頰。悄悄合上兒子的速寫簿,我也悄悄合上了熱淚盈眶的眼睛,並悄悄對自己重複着那句話:"

對兒子最大的愛,莫過於有個好身體。你不能老!"

我不老!不老的心,可真是財富啊。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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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故作家陸星兒生命日記――用力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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