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躁
只有浮躁才能挽救中國文化,這是一個結論。這樣說話招人恨,恨還是好的,問題是他們會拿你當另一種人,不理你,認為你跟他們不是一個級別的,不能在一個籠子裏共同呼息,說的本不是一種語言。問題是我們從小總是希望現實能像是我們所要求的那樣,社會能依據我們的渴求的方向而發展,人性能像我們所想像的那樣。可是一切都不那麼理想,於是知識分子的批判精神在失望中出現了。他們說得都有道理,每個人的道理不同,但是都認為自己是真理的代言人。差別很大,相同點是:人類應該按照他們的想像去發展,社會只能按照他們的理想境界朝前走。而且人的弱點都是別人那兒能找着的,自己很乾凈,有錯的是那些別人。他們渴望能凈化或者影響別人的靈魂,告訴這些他們以為有問題的人,應該如何走自己的路。於是,他們在從頭設計這個世界的走向。然而,他們一次次地失望了。他們發現美國成功了,英國也成功了。法國儘管流了那麼多血,可是也成功了。他們覺得自己這兒也能成功。可是,等待他們的卻是一次次地讓他們想不通的失敗。為什麼失敗?他們開始在別人身上找原因。軍閥,封建,還有**等等,國民性,中國人種的問題,中國人缺少文化,沒有這精神,那精神……總之,我們這個民族有大問題,需要從根上治理。誰來治理?當然是他們這些知識分子。他們拿什麼來治理?當然是他們自己的思想。可是他們的思想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呢?他們以為把自己的頭髮揪着,就能上天。因為,他們跟那些把眼前這個世界搞髒的人不一樣。其實,這麼簡單的道理,他們讀了那麼多書,為什麼就會不懂呢?憑什麼都是從一個茅房裏出來,人家的身上臭,而你的身上就不臭?憑什麼環保的問題沒有解決好時,別人製造垃圾就是犯罪,而你就說自己沒有製造垃圾呢?於是開始恨世界了。一個金錢社會的來臨,他們不感到是好事。相反,他們認為大家一忙,沒有人聽他們的話了,這是多麼可怕的一個浮躁的世界呀?我們原來說的那些話,不管我們是在白天說,還是在深夜說,都有人仔細聽,現在大家瞎忙一氣,沒有人聽我們來佈道了,這個世界完了。人文主義沒有了。浮躁這個詞於是使用的頻率突然增高,原因是一夜之間產生了那麼多憤世嫉俗的人,他們中很多曾是幸運兒,當這個世界只有一種色彩的時候,他們是明星,他們可以引導別人的想像力,然而,現在是一切都變了。浮躁的人們都在做着像動物一樣的事情,他們忘了自己是人,他們被金錢統治,於是他們的心靈徹底沙漠化了。於是人人都在談論浮躁的問題,這個詞所特指的東西可以讓我們這個民族徹底完蛋,這在有段時間幾乎成為知識分子們共同的憂慮。呼聲先是發自少數人的心靈,漸漸地任何人都會用浮躁這個詞來罵人了。而這個詞像狗屎一樣的,沾在了任何人的臉上。你可以沒有才能,但是不能浮躁。你可以沒有體驗,但是不能浮躁。你可以沒有反省,但是不能浮躁。你可以拒絕眼前的一切生活,但是不能浮躁。有的人開始為中國人的命運徹底擔心了,他們想來想去,終於覺得人文精神這個詞是那麼讓他們感動(儘管現在連他們都對這個詞感到厭倦,甚至厭惡,就如同一段時間人們對於八個樣板戲的態度一樣),這是一個新的世紀末的新的吶喊,啟蒙與人文精神的重建大任都在他們身上。其實,人文主義不是由他們來建立的。那是由什麼建立?人文主義是由金錢建立的。先不要管是誰的金錢?金錢,就是它自己。它其實是有生命的,它會自己流動。它有感情。只要你讓它按照它自己的規則流動,它就能讓這個社會最終走向文明。但是,他們想,我們好好的,可是為什麼卻總是失望。我們個人的命運悲劇,我們整體的命運悲劇,這一切都是誰之過?我們對於周圍的垃圾和罪惡進行了最大限度的抵抗,我們把吃奶的勁都拿出來了,可是為什麼我們仍然看見的都是垃圾。其實這些有着潔癖的人所犯的最大的錯誤是:他們不知道自己還沒有權力去教訓那些骯髒的人,他們不知道有時自己比那些他們以為是骯髒的人更骯髒。他們總是以自己的一切力量去阻止金錢的運動,以為人類悲壯、純正、樸素的靈魂永遠是跟金錢有着深刻距離的。他們自己對於金錢的依存完全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們恨自己離不開這樣可怕的東西。現在完了,金錢徹底行動起來了,沒有人理他們了。浮躁來了。他們發現自己改變不了世界,也改變不了這個世界的人,他們有時甚至發現他們對於自己的貪婪都是那麼地無可奈何,他們百感交集,於是渴望心靜如水了。上個春節過後我曾經去了茅盾故居,我注意到了兩件事情:一件是茅盾在那樣一個時代寫了像《子夜》這樣的小說;二是茅盾一方面要求恢復自己作為一個中國**黨員的資格,一方面要求把自己部分稿費拿出來,搞一個文學獎去獎勵後人。兩件事都讓我感動,因為我發現了面臨死亡的茅盾老人內心的急切和焦慮。急切和焦慮是不是就是浮躁,我不知道。睡不着覺是不是浮躁,我不知道。如果此生沒有完成某一種願望,那連死都不踏實,這是不是浮躁,我不知道。浮躁是一個詞,急切是一個詞,焦慮又是一個詞,**又是一個詞,中國的詞彙豐富,於是我們不忙着去下定義。然而心靜如水又為一些作家帶來了什麼呢?是帶來了像死亡一樣的關於平和的宣言,還是生機勃勃?然而在現實生活中浮躁焦慮哭泣大笑的人果然就不是偉大的人?激怒的就不能成為偉大的作家?心平氣和的人果真就能成為有生命的藝術家?攻擊性不強的人就一定會在藝術上比像個好鬥的公雞一樣的人成功?所有這些問題在我們今天這個時代都亂了。不浮躁的人寫出了好作品嗎?有沒有不浮躁的人存在?他們真的可以做到在現實中不那麼斤斤計較嗎?他們果然是像他們宣言中的人嗎?他們一廂情願地希望世界是某一種模式,並為此而鬥爭,是不是真的錯了?巴爾扎克一生創作最重要的作品時,充滿了對於金錢與名利的渴望,他臨死之前還跑到俄羅斯去找那個女人,他的這一趟加速自己死亡的行程是不是浮躁的?托爾思泰呢?他八十歲離家出走,不管有多少解釋,有的人愚昧地把光環拚命地貼在這個上路的老人身上,說他的出走是劃時代的,是現代意識的真正覺醒,說這些話的知識分子真是功利得要命,憑什麼呢?難道一個像托爾斯泰這樣的大人物,突然在家裏受不了了,他想出去走走,就一定要籠罩着太陽的光輝嗎?他在那個火車小站上想的究竟是什麼呢?他博大的心靈之中難道涌動的不是浮躁的激情嗎?浮躁的沃倫斯基身上難道就沒有托爾斯泰激動的血液嗎?索爾·貝婁?喬治桑?加西亞·馬爾克斯?還是……現在還是回來說說中國的知識分子,你們憑什麼對浮躁這個詞那麼反感?你們有誰不是浮躁的?你們真的心靜如水了嗎?有哪個時代是不浮躁的?沒有不浮躁的時代,只有獲利者不同的時代,更沒有不浮躁的人,除了死去的人。恨浮躁是不是因為身體不好,吃了過多的青菜,而吃的牛肉過少?要不他們為什麼總是像垂暮的老人一樣害怕浮躁?浮躁與不浮躁,這本是兩種不同的生命狀態,他們都是生活的本質,他們共同存在於大師和普通人的身上。我想不通的是,為什麼在有一個時期,人人都在指責別人浮躁。即使是因為浮躁而寫出好東西的人,也把不好的東西都歸罪於浮躁?就好像這是一個很壞的詞。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