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在空谷中吶喊(3)
張:您剛才說我們今天處的時代和“五四”時期不同,這是對的。“五四”時期我們要砸爛封建傳統的束縛,激活睡獅,然後去迎接現代文明的春風,如今我們需要保護自己傳統文化中有價值的東西,去“阻擊”流行和時尚對我們的侵蝕。馮:現在我們正經歷着一種前所未有的“全球化”過程。全球化是全方位的,從政治、哲學、經濟、科技、傳媒到文化。文化不可能單獨地逃脫出來。全球化是高科技和市場相結合的產物,而隨着市場與高科技的發展還在不斷給這種全球化注入激素。雖然全球化潮流的興起,不過是近20年的事,但它已經是不可逆轉的。誰拒絕它,誰最終一定會被日益加速的地球甩掉。全球化是一種霸權。在這種霸權的制約下,一種全球性文化的雛形已然出現。我把這種超地域的文化稱之為“地球文化”。簡明又形象地說,便是球星+歌星+電視+漢堡包+快餐+荷里活大片+超級市場+牛仔褲+一切衣食住行的名牌商品,再加上全知全能的互聯網。這是一種在當今地球上最流通的所向披靡的文化。它具有強大生命力與活力。它乘駕着比上帝還神通廣大的高科技,通過市場管道,流通於國際市場,並成為地球上最具強勢的文化主流。張:在傳統文化和流行文化的撞擊中,傳統文化顯然處在弱勢,所以我們提出保護傳統文化就顯得十分必要了。馮:我們目前最大的問題是,傳統文化的文脈已斷。“文革”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破壞的確是史無前例的。這個文脈的銜接十分困難。我在北京認識了一個外國老人,80歲了,他在北京生活了60年。這個老外說,我在北京認識了5代(一代10歲)的中國人,一代不如一代。他講的主要是文化人,指的是知識的視野、厚度、學養、個性魅力。50年來,我們再也沒出現像陳寅恪、王國維、梁思成……這樣的知識分子,這種學貫中西的大師。“五四”時期的文氣已斷,所以中國文壇儘是些是非,報紙一登就是什麼“胡風案”,“老舍之死”之類的。這和文化無關,對於一個迷戀中國文化的人來說這都是不屑一顧的事。張:現在媒體對文化彷彿也十分關注了,比如今年紀念敦煌藏經洞一百周年,前不久老山漢墓考古的現場直播,這一些對弘揚中國傳統文化都有好處。馮:是的,完全可以利用電視的傳播手段,利用互聯網,但是要有一個主題。比方說紀念敦煌藏經洞一百周年,我們媒體做了很多報道,向老百姓介紹藏經洞是怎麼回事。當然一些啟蒙是完全必要的,但是整個紀念活動沒有主題。我認為敦煌學本身應當紀念。敦煌學將近一百年了,過去我們有一個觀點,認為敦煌文物在國內,敦煌研究在國外,那麼中國的敦煌學在世界敦煌學研究中的位置如何應當搞清楚。還有應當紀念一百年來中國知識分子在搶救敦煌文化中所做的貢獻。中國所有最重要的知識分子都參與了敦煌文化的保護。這一百年來中國知識分子的精英們,他們那種可歌可泣的行為,體現了中國知識界強烈的文化責任感,他們才是中國文化的脊樑,他們真正表現了一個泱泱大國的文化正氣和對自己民族的文化情感。當代知識分子有嗎?你現在去敦煌看看,搞臨摹的開始向老外賣臨摹畫了,找自己的路子了。連對自己民族的文化情感都沒有了。張:這是另一種“賣國求榮”,出賣文化換取實惠。馮:我們這個民族是重物質的民族,作為精神層面上的思想文化很薄弱。我們所有的宗教都是追求現世報,今天磕頭是為了明天抱孫子,兒媳婦生了個兒子,然後弄個豬頭去還願。佛教進入中國之後,講參禪頓悟的小乘佛教,作為靈魂自我修為的在中國沒有流行,只是在知識界裏有些人去參禪。但是所謂普渡眾生的大乘佛教,拜佛能得到實惠的卻在中國大為流行了。中國人把佛教改了,因為改了,適合了中國的文化,所以有巨大的生命力。這麼一個實際的民族,在當前面臨以商品經濟為後盾的流行文化的時候,正對胃口。因為流行文化是最實用的文化。張:聽您一席話,覺得您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前途很悲觀。馮:是的,我十分悲觀。為什麼呢?2千年的封建社會,歷朝歷代有哪個朝代的變遷是思想的變遷?思想最活躍的時期是春秋戰國時期,但是後來儒家的思想變成儒教了,道家的思想變成道教了,和知識分子沒有太大關係。所謂的魏晉風骨,無非是追求個人的曠達和瀟洒,這瀟洒和曠達只不過表達個人的氣質,這和思想無關。中國知識分子是不追求自由的,只追求自在。因為自由是集體行為,是社會的,是要冒犯朝廷的,而自在是個人的。所以中國古代繪畫中在唐之後就沒有人物畫了,都變成了山水,基本上是消極的、遁世的。知識分子能發揮的空間有限,思想影響的可能性也十分小。張:剛才我們談的都是問題,悲觀也好,失望也好,但作為一個有良知的中國知識分子誰也不會輕言放棄。您不就是一個例子嘛,把全部的身心都投入到對中國傳統文化的保護上了。馮:保護中國傳統的文化是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義不容辭的責任。實際上我們的傳統文化人中也有很多光輝燦爛的東西,但問題也很多。怎麼解決問題,怎麼發揚我們中國文化的優秀部分,這個課題已擺在當代知識分子面前了。不久前我曾去過新加坡,新加坡有76%的華人,中國傳統的儒家學說已無法解決新一代文化人的思想問題了。怎麼辦呢?他們搞了個新儒學,就是修改傳統的儒家學說。比方:長尊幼卑,把西方的自由、平等、博愛的人文主義東西吸收進來。雖然要尊重長輩,但長幼之間又是平等的。讓年輕人既保持了中國傳統文化中好的方面,又適應了新的時代。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