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一些說不出的隨想(1)(圖)
巴金:男,漢族,1904年11月生,四川成都人,無黨派,1977年至1983年任中國作家協會主席,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副主席,上海市政協副主席。1983年任全國政協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主席。2003年3月在全國政協十屆一次會議上當選為第十屆全國政協副主席。2003年11月,國務院授予巴金先生“人民作家”榮譽稱號。一些說不出的隨想在上海華東醫院的高幹病房裏,巴金老人仰面而卧。五月的鮮花開滿了房間,繽紛的千紙鶴在床頭輕輕飛舞。身穿白色衣裙的護士小姐在病房裏忙碌着,主治醫生立在巴金的床頭輕輕地喊:“巴老抬抬手,活動活動;巴老抬抬手,活動活動……”巴金便微微地睜開眼,聽話地抬抬手,然後又無力地放下……這是巴金老人每天惟一的活動了,從1999年2月8日開始,巴金老人住進醫院就再也沒有出去。三年多了,他以院為家,整天躺在床上,過上了有口難言的日子。老人的神智是清醒的,而這種清醒對於一個善於思考的智者來說又是痛苦的,是一種折磨。活着不能活動,有思想不能表達,關心着外面的事情卻又無法了解,一位年老、多病、體弱的老人,他的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可是,無論你如何愛戴他、尊敬他,你卻無法幫助他,只能任憑他和無盡的歲月作最後而又無望的搏鬥。要說真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巴金是中國“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最有影響的作家之一,“魯、郭、茅、巴、老、曹……”現代文學史上的六位文學大師人們都耳熟能詳。如今,六位中只剩巴金了,他成了碩果僅存的國寶。學術界公認巴金的創作有兩個高峰,第一個高峰是在1949年前,巴金寫出了諸如《滅亡》、《家》、《春》、《秋》、《愛情三部曲》等二十多部中長篇小說。這些小說影響了幾代青年人,同時也奠定了巴金在現代文學中不可動搖的地位。1949年以後巴金卻沒有寫出讓人滿意的作品,正如巴金在《作家靠讀者養活》一文中所說的那樣:“我在17年中,沒有寫出一篇使自己滿意的作品。”巴金的第二個創作高峰是在“文革”之後,他用了8年時間寫了150篇《隨想錄》,計有42萬字。巴金說:“五集《隨想錄》主要是我一生的總結,一生的收支總賬。”學術界認為這是一部“力透紙背、情透紙背、熱透紙背”的“講真話的大書”,是一部代表當代文學最高成就的散文作品,它的價值和影響,遠遠超出了作品的本身和文學範疇。巴金在《隨想錄》(第二集)的後記中說:“是大多數人的痛苦和我自己的痛苦使我拿起筆不停地寫下去……我寫作是為了戰鬥,為了揭露,為了控訴……”揭露、控訴、講真話,構成了《隨想錄》的基本格調。它的可貴之處在於:在“文革”后極左思潮還禁錮着人們的思想之時,巴金率先拿起筆來開始“吶喊”。如今當我們讀五部《隨想錄》時,也許有人會說當年巴金所講的“真話”只不過是人類生活中最基本的生活和生存的常理,在今天看來這些“真話”實在是太普通了,一點也不“酷”,一點也不慷慨激昂。如果把《隨想錄》和韋君宜《思痛錄》相比較,也許《思痛錄》更加深刻、更加尖銳。但是,任何事情都不能脫離當時的歷史狀況和時代背景,要知道《隨想錄》寫於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而《思痛錄》卻寫於90年代,在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非常犯忌的話,在90年代已經不算什麼了。當時的政治氣候變化很快,不要說80年代和90年代比,就是每一年的情況都不一樣。把《隨想錄》的第一集和第五集比較起來看,你會發現8年的跨度,第五集的文章比第一集的文章深刻得多。在第一集巴金曾寫了兩篇談《望鄉》的文章,八年後《望鄉》簡直就不是個事了。時代不斷地前進,人們的思想也在不斷進步。巴金比較早地提出“文革”不僅僅是“四人幫”的事,每個人不但是受害者也是參與者,是推波助瀾者,是有責任的。並且巴金首先拿自己開刀,認為自己在“文革”中也說了假話。所以巴金在《隨想錄》一遍又一遍地提倡說真話,認為“文革”的產生是說假話造成的。巴金說,說的真話並不一定是真理,但真理是在真話的基礎上產生的。最近,我有幸讀到由陳思和等人主持編印的《隨想錄》的手稿本,原來當年出版的《隨想錄》只是刪節本。我發現巴金當年所講的有些真話,在今天看來也是驚世駭俗的。在《病中集》手稿本的第192頁,有這樣一段話:“我們應當維護憲法,我們也有根據憲法保衛自己應有的權利。投票通過憲法之前全國人民多次討論它,多次修改它,憲法公佈之後又普遍地宣傳它。平時大吹大擂,說是‘根本**’,可是到了它應當發揮作用的時候,我們卻又找不到它了……”這一段話在定稿時被刪除了主要的句子,這一段話不要說在當時就是在今天也有可能被刪除。這些段落在《隨想錄》手稿本中隨處可見,比方在《長官意志》中,巴金說:“為什麼國民黨反動統治時期,三十年代的上海,出現了文學相當繁榮的局面……”巴金說:“所謂的講真話不過是把心交給讀者,講自己心裏的話,講自己相信的話,講自己思考過的話。”也就是說巴金是真想講真話的,但是話到嘴邊不得不又咽下一點,轉換一點,使真話不能痛痛快快地說出。巴金覺得不吐不快卻又不敢痛快,如骨梗喉。巴金身邊的工作人員陸正偉在接受採訪時告訴記者這樣一件事。1981年10月,為了配合魯迅先生誕生一百周年紀念活動,巴老為《隨想錄》專欄寄去了一篇《懷念魯迅先生》的文章,當時責任編輯潘際正在北京度假,文章刊出后,巴老發現發表在《大公報》上的文章並非原文,而是經過了多處刪節。文章中凡是與“文革”有關的詞或者有牽連的句子都給刪除了,甚至連魯迅先生講過的自己是“一條牛,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的話也給一筆勾銷了。因為此“牛”會使人聯想起“文革”中的“牛棚”。過後才知道這是接到“指令”后才被刪除的。巴老對此事感到極大的憤慨,為此他一連寫了三封信給潘際,他在信中說:“……關於《隨想錄》,請您不必操心,我不會再給你們寄稿了,我擱筆,表示對無理刪改的抗議,讓讀者和後代評判是非吧……對一個寫作了五十幾年的老作家如此不尊重,這是在我們國家臉上抹黑,我絕不忘記這件事。我也要讓我的讀者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