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蝦(2)
***電話那頭遠遠傳來的聲音彷彿來自悉尼,愉悅而帶着鼻音。“早上好,我是康城英倫書店的華利·斯托爾。我們這裏有很多英國人,你的書賣得很好。你能不能在康城電影節期間抽空來一天,給你的書搞個簽名活動?”我一向很懷疑電影圈內人對書的品位,有位在荷里活工作的老朋友曾經承認他六年裏只讀過一本書,而他還被認為是圈裏少見的知識分子。你跟他們說詩人蘭波,他們會以為你說的是史泰龍。我倒不指望作者的手指簽到抽筋,書就能大賣,倒覺得可能會挺好玩。而且說不定還能看到明星,或者在海濱大道(theCroisette)看到上空秀,或者在卡爾登酒店的露台上,欣賞到鎮上最少見的景象,面帶微笑的侍者。於是,我對華利先生說很樂意參加。那天陽光燦爛,天氣炎熱,對書店來說,這可不是什麼好天氣,我很快加入了像蝸牛般蠕動進城的車流。電線杆上貼着顏色亮麗的新告示,宣佈康城和貝弗利山結為姐妹市。可以想像市長們會用無數的借口來相互拜訪,用促進兩市友好關係的名義趁機免費度假。似乎全康城的警察都聚集在了電影節會場外面,配着槍,拿着無線對講機,戴着太陽墨鏡,忙着一邊製造一系列的交通堵塞,一邊確保克林德·伊斯特伍德不被綁架。他們以多年執勤累積下來的實戰經驗,指揮車輛形成一個個打不開的結,然後對它們猛吹哨子,接着引着車輛進入另一個充滿憤怒人頭的死結中。我花了十分鐘,只前進了50碼左右。好不容易到達巨大的地下停車場時,我看到這場混亂之中早先的犧牲者在牆上寫下:“康城是個值得觀光的勝地,但我不想一整天都待在停車場裏!”我到海濱大道上的咖啡館吃早餐,順便看看明星。旁邊的每一個人都抱着和我一樣的想法。從來不曾有這麼多陌生人彼此這麼仔細地互相觀察。每個女孩都撅着嘴,做出一副無聊狀。每個男人手裏都捧着當天的電影節目單,在空白處寫下重點。一兩隻的無線電話被不經意地擺在牛角麵包旁的醒目位置,每個人身上都戴着塑料的與會代表胸章,手中提着大會發的電影節袋子,上面印着“法國電影節/康城90”的字樣,沒有提到英國或美國電影節。不過我想這就是主辦這種活動的好處之一,你有權決定袋子上印什麼。海濱大道幾乎成了海報的森林,上面印着演員、導演、製作人以及就我所知的美髮師的名字。海報直接貼在大飯店對面,好讓每一張海報上的主角能在每天早上享用傳統的康城火腿早餐和自尊心前,從卧室窗戶望見自己的名字。空氣中瀰漫著大筆買賣和大把鈔票的躁動不安的情緒。活躍在大道上的票販子和坐在皇宮飯店行人路上、破帽子裏只有一枚可憐巴巴的20生丁硬幣的老乞丐,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我把這裏留給了那些大人物,沿着狹小的畢佛亞克·拿破崙路來到了英倫書店,準備體驗坐在書店櫥窗里等人請我簽字的古怪經歷。以前我也曾參加過一兩次的簽名活動,但都是在輕鬆愉快的氣氛中進行,人們從安全距離以外注視着我,而不敢貿然靠近。他們大概以為我會咬人,根本沒想到假如有位勇敢者上前,作者會多麼欣然地鬆口氣。只要一個人孤零零地坐上幾分鐘后,任何東西――書、照片、過期的《尼斯晨報》(Nice-Matin)、甚至支票,都能成為救命稻草,他會毫不猶豫地在上面簽下大名。幸好華利·斯托爾夫婦已預見到了作者會有的恐懼,早已請來了朋友和顧客塞滿了整個書店。不知他們設了什麼樣的獎勵,能將這些人從海灘上抓到這裏來。但我很感謝他們讓我一直忙着,甚至開始想該讓水管工梅尼庫奇先生和我一塊來的。我發現定居在這裏的英國人普遍都對法國的排水系統感到好奇,為什麼它是這樣運作、聞起來是這個味兒?這個問題梅尼庫奇先生一定能回答得比我內行多了。還有,法國的尖端科技十分成熟,如高速火車、電子電話系統和協和飛機,但為什麼法國人的浴室卻還停留在18世紀?就在第二天,一位老太太告訴我,有一次她沖馬桶時,竟然衝出一塊什錦沙拉的殘渣。“真是太糟糕了,這種事永遠不會在英國發生,哪怕是切爾滕漢姆(Cheltenham)這樣的小鎮也不會。”簽名活動結束后,大伙兒一起到街角處的酒吧。美國人和英國人比本地人還多。不過康城當地人本來就少,聽說這裏就連很多警察也是從科西嘉(Corsica)進口的。我離去時,警察還在海濱大道附近巡邏,拿交通當消遣,眼睛瞄着在周圍閑逛、衣着暴露程度不等的姑娘們。老乞丐仍在皇宮飯店前面的老地方,帽子裏還是只有一枚20生丁的硬幣。我丟了幾個小錢到他的帽子裏,他用英文祝福我有個美好的一天。我想,他是不是在為迎接貝佛利山而練習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