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以不永傷》 第四部(18)
在夜裏他打電話給袁南,始終無人接聽。此時她正用紗布纏着自己流血的手掌。儘管她換了一次又一次的脫脂棉,血依然浸透棉花流到她的手掌心。到了夜裏,在她全心投入地彈過三首曲子之後,她跑到夜色中敲開每一戶的房門狂叫起來。“日本鬼子又殺過來了!”她指着自己血跡斑斑的雙手喊,“我擋不住他們!”一位老中醫給她服下止血及安神的藥丸后把她送回屋子裏。然而人們在第二天晚上再次被她的驚叫從睡夢中驚醒。有人在一個清晨請來了張文再。“你們打了她?打我妻子?”張文再質問那些慌張的鄰居。他摸着袁南的已有少許銀絲的長髮禁不住掉下了眼淚。他動情地吻着她的雙頰不知不覺地沉睡在她身邊。她醒來的時候卻變得更加瘋癲,抓着文再的頭髮認定他是殺害女兒的兇手。最後文再不得不接受醫生的建議將她送到四平市精神病院。在醫院他見到了各種奇怪的病人以及那些悲傷而愧疚的家屬。每一個家屬都在內心為自己犯下的那些導致親人精神失常的過失悔恨不已。張文再不願再聞到院子裏壓抑的花香和讓他淚流滿面的草藥味,辦理好入院手續后便鑽進轎車返回長春,行駛在高速公路上他不斷自問到底是為了什麼才走到今天這一步。假如當初……他想不下去了。有太多的假如當初。“是啊,假如當初就留在荊州做一輩子農民,假如當初錯過一時的衝動沒有向袁南求婚,或者說假如當初乾脆就不認識朱珍珍,那麼到今天又會是什麼樣子呢?”車窗前面出現一片陰影,他相信頭頂的烏雲會過去的。他感到累了,頭後仰到靠椅上,陰影越來越大,迅速覆蓋了整面玻璃。“下雨吧。”他想。一輛迎面而來的卡車從他的車頂壓過去。由於左臂的粉碎性骨折他在病床上躺了半年之久。每天從清晨開始他便望着窗外的那棵老槐樹以及遠處時刻都在閃爍的電視塔。在難以成眠的夜晚他開始給父親寫信,他父親的回信依然是那麼瑣碎,看上去好像什麼都沒說過的樣子。然而他卻在信里所有沒寫字的空白處讀出了意義,收到信的當晚他就匆匆寫就另一封寄出去,彷彿只是為了儘快地閱讀下一封來信。半年裏他終於明白生活的最大樂趣就是心靈的愉悅。“我知道了,”文再寫道,“這是一切宗教的共同之處。”出院后他愉快地看到自己的願望實現了,他已喪失了在市政的工作,上面早就將原本歸屬他的權力轉交給別人了。星期三一大早他遞交了一份簡短的辭呈。“是該歇歇了,我理解毛毛的死對你的打擊很大。”市長同意了他的要求。他冷冷地盯着市長,他恨這個人到這時候還要提起那件彼此都心照不宣的事情。他明白因為他那次致命的粗心,已經沒有人會再對他表示信任了。他對市長笑了笑,永遠地逃離了那裏。從此以後關於女兒和袁南的回憶佔據了他生命的全部,尤其是袁南,他但求她快一些恢復正常。然而袁南在醫院裏生活得並不快樂,原因在於即使算上那些工作和醫務人員她也能稱得上是最清醒的人。為避免單調生活的枯燥她擔負起護士的職責。每天早上她都自願去叫醒每一個房間的病人,然後吹起口哨領着他們去廣場出操。那些留意觀察她的大夫們對她為什麼要進來住院感到莫名其妙。星期四下午她偷偷換上了護士的制服和兩個無知的門衛說笑了一陣后跑出醫院。不過等她一回到長春便又恢復為瘋癲的狀況。她總是喜歡跑到大街上人口最密集的地方散佈危言聳聽的謠言以引起人群的恐慌。警察每次都在十天之後將她乖乖地遣送回四平。可是一跨進醫院大門她就又像以前那樣清醒。對此無法理解的醫生作出各種猜測。她在最後一次出逃中打昏了一個對她的病因充滿好奇的大夫,戴上墨鏡,貼上準備好的鬍鬚明目張胆地走了出去。下了火車她依然換上那套中國紅的唐裝到了公共汽車裏。在車裏她表情嚴肅地告訴人們她預感將會出現一種怪異的傳染病毀掉整個人類。雖然長春還沒有發現這種叫作**型性肺炎的病症,然而在廣州在北京已有千千萬萬的人死於此病,它還會繼續擴散下去,直到無知的人類為此付出滅絕的代價。“不幸的是,”她乾咳了幾下,說,“我正處於病情的晚期。”人們紛紛捂住嘴巴閃躲着她,幾個脆弱的女人尖叫着跳向車外。在乘客嚷着要下車的時候從後面衝出一個陌生的男人拽着她的手臂把她拉走了。一路上她搖着那個男人的手臂大聲求救。“警察!”他掏出證件對有意阻攔的路人喊道。她明白自己將再一次墜入那個瘋癲的世界。她不再掙扎而是由着他往前走。意外的是這次走的並不是她熟知的去警察局的道路,相反他們在一家飯館的門前停了下來。那個人在她對面喝着啤酒,不時地夾一些菜送到她碗裏。“你根本就不該變成這樣,你再瘋癲毛毛也不會回來的。”她為這個人居然知道她的痛處感到驚訝。她仔細盯着他看了許久,確信自己沒見過這個上唇蓄着鬍鬚的男人。“鬆開我,”她說,“我不會跑的。”他沖她笑了笑,鬆開她的手臂,那上面留下五個紫紅色的指印。她轉身看着牆壁靜靜地回憶。“沒有,絕沒有,”她想,“我不認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