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以不永傷》 第四部(19)
“我無法向你講述事情的真相。”他說,“但你要知道,只要你活下去,你的生活就沒結束。”彷彿“結束”兩個字就是他的結束語,他不再說話,一個人用牙籤撬起瓶蓋來。“老闆,”他叫道,“這瓶中獎了。”看着他的這一切動作她終於想起來了,她不禁驚喜地喊道:“你是雷隊長!”第九章雷奇在那一次會面時並沒有對她講什麼,然而袁南已經逐漸覺察到毛毛的死改變了太多人的生活。除了那個與毛毛出逃的孩子,雷奇隊長成了又一位受到這場命案的影響而脫離正常生活軌道的悲劇人物。在九月份的一個傍晚他頂着無聲的秋雨懷揣五十萬元的存摺獨自一人離開工作了那麼多年的警察局。擔心由於鄰居的懷疑市政採取危害他家人的舉措,害怕向兒女說謊時自己呈現出的曖昧表情,他眼睜睜看着女兒因為缺錢而無法直升到高中去念書。十三日他送女兒去護士學校上學,在回來的車上他忍不住放聲痛哭。他說不清到底是什麼使他如此難過,然而傷心的時間卻是那麼長久,以至於接連半個月他都神色獃滯地躺在床上吸着煙想着一些零零散散的小事。幾天的思考後他決定將這筆錢的一半交給他妻子的情人——那位值得託付的棋友。星期四上午他懷着了無牽挂的平靜心情吞下了一瓶安眠藥,之後他靠在床頭恭迎着死神的來臨。“缺少激情,平淡的一生。”他想,“或許不該做警察。”他感到這二十年來無論辦多懸的案子在他看來也只是在做一份機械而單調的工作,毫無新鮮感。他拍了一下額頭,有一隻蚊子從他的指縫間溜掉。他有些羞恥地想到自己最終還是屈服在金錢上面。“到來世吧,”他想,“那時我要去揭穿所有權勢的陰謀。”似乎他馬上將長眠於此的消息已被公佈出來,那隻蚊子在屋子裏轉了一圈后又肆無忌憚地飛回他面前晃來晃去。“不能睡,”他搖搖漸漸眩暈的腦袋坐了起來,“即使是為了這隻蚊子。”他支撐身體抓起電話,使出全身力氣撥打了120。洗胃后他在醫院待了一夜。凌晨四點半天將亮的時候他打算遠離這裏,像一個失蹤的精神病走失者那樣杳無音訊。只是這一樣會連累家裏人永遠去尋找。他不願意等兒子和女兒長大后就背負上這一輩子都要尋找他們兒時的記憶中形象早已模糊不清的父親的使命。他離開病床沿着湖畔靜靜地走去。幾顆若隱若現的星星伴隨着彎月消失在天空裏。他坐在樹下聽到風吹過湖面噝噝的結冰聲,感覺到心在不可思議地加重。一聲巨響隨着冰面的破裂劃過湖面傳到他耳邊。他知道這又是一個失意的投水者,準備在太陽升起之前與這世界別離。溺水者在水中掙扎着拍打水面,對着岸上高聲求救。“可能和我一樣。”他想,“還有未完成的遺憾。”他脫下衣服,游向水中。“為什麼我連死都做不到?”“是你自己不願意死的。”雷奇說,“沒什麼。早晚你會被凍死的。”在入冬的寒冷時刻那個人卻穿着在秋天時都會有無盡涼意的衣服,渾身髒得像一個乞丐,不過雷奇明白,在他從警的二十多年裏還沒看到一位乞丐選擇自殺的方式結束生命。他脫下外套披到對方身上,同時遞給他一支煙。“暖暖身子吧。”雷奇說。那人抓着自己的頭髮哭了出來。考慮了幾個月,而且他的日子看上去不會再有任何轉機他才做出了自殺這一決定。他無法忍受自己一直窮困生活下去的痛苦,雖然對死亡之後的樣子一無所知曾令他倍感恐懼。“去喝點兒酒吧。”雷奇抓住他的手臂將他拉起來,雷奇看出來他並不比自己高也沒矮多少,只是那個人的左腳是瘸的,以至於走起路來總是左右搖晃。“不然我早死了,”他對雷奇說,“我對不起我妻子。”幾個月來他總是想着他遠方的妻子,即使他確信自己從未愛過她,他也常常懷着滿心的慚愧試圖去對妻子做些補償。他說不清當初為什麼會和她結婚,只是結婚六個星期後當聽說妻子以前竟還有過一個孩子時他便厭惡起她來。他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自己或許連她第二個男人也算不上,在他之前真不知道有多少個男人和她做過同樣的事情。他不願意留在家裏讓這些糟糕的念頭纏繞着他,漸漸學會編出各種理由離開妻子跑到外地做生意。十幾年來他只有新年將近時回去住幾天,彷彿僅僅是為了留下一些錢才回到家裏,最多待到初五他就又離開家門,去找他結識的女人同住。他任憑妻子在家裏胡來,從不想再去過問什麼。在長春的最後一年他所有的財產被一個妖艷的女人騙走了。前途無望使他進退兩難。他試着去找從前的一些合作人,然而每一個人都固執地認定他不可能再有半點兒希望,扔給他幾百塊錢就把他打發走了。靠着別人施捨的錢他做過幾樁小買賣,可是很快便連本帶利都賠了進去。他給老家打過幾次電話,沒有一次撥給他妻子,他弟弟勸他不管怎麼說還是先回家來再想辦法。他說他就是死在這裏也不會回去的。他實在不願再去和她、“那個小賤人”——他又強調了一句——生活在一起。他弟弟在那邊沒再說什麼。半個月後他收到他弟弟一封充滿歉意的來信。他弟弟告訴他,嫂子確實在年輕時做過一些荒唐事情。“但是,”他弟弟向他保證,“嫂子可沒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的事。”接下來他弟弟在另外一頁紙上給他講了一個故事。讀過之後他明白他弟弟不過是將所有的“我”都換成了“他”。他能夠想像妻子在婚前就與他弟弟私通的情形。即令是在她第一次訂婚後他們也未曾停止過私下裏的約會。這使她懷上了他的孩子,訂婚的新郎意外失蹤后她生下了他們的孩子。他弟弟在一次約會時突然冒出一個神奇的念頭,將她和哥哥撮合到一起,這樣他們便可以永遠在一起了。然而事實卻並非如他弟弟所想的那樣,在結婚後她似乎變了一個人,沒有再去搭理過他弟弟。即使是丈夫常年不在家裏留她獨守空房的日子裏,她也沒有對他弟弟的勾引作出一絲一毫的回應。看得出來她心裏也明白丈夫根本就瞧不起她,之所以不照他弟弟的想法去做只是為了不使丈夫更加蔑視她。“我不能說你是嫂子的第一個男人,”他弟弟寫道,“但我敢說你只能是嫂子最後一個男人。”他前後讀了兩遍,一個月內都沒再說過一句話。那時他已經連回去的車費都湊不齊了。他退掉房子每天坐在天橋頂上等待着路人的憐憫,到了晚上他就躺在地下通道里回憶着他妻子對他的種種好處深沉入夢。隨着氣溫漸漸下降,他預感到自己將不久於人世,藉著停車場的微弱燈光他寫了一封情深意切的長信裝在一個沒有郵票的信封里。他知道這封信會在另一個世界裏傳來傳去最終落在墳墓外的垃圾場裏。他決定選擇在這一天投河自盡作為她妻子的生日禮物,算是給她的最後一點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