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影響了我一生的人
剛開學時,世英總和一個名叫李建智的同學在一起,李也是一零一中畢業的,喜歡畫畫,他們倆經常攜着畫夾到校園裏互畫人像素描。不多天,李因查出肺結核休學,我頂替了他的空缺。世英是一個離不開朋友的人,他顯然喜歡我,而我又深深地被他吸引。只要他在學校里,我們幾乎形影不離。我們住同一寢室,早晨一同漱洗,一同上食堂。去教室上課,往返路上,他騎自行車,我就坐在後座上。我們還常常一同逃課,躲在寢室里看書或閑聊。晚上熄燈后,我們會在盥洗室里逗留一會兒,他壓低嗓音向我發表各種感想。在語文課的一篇作文里,世英寫道:“我什麼話都對周國平說,不知道這是因為他小,還是因為他能理解人。”語文老師在“因為他小”旁邊打了一個問號,批道:“小怎麼是理由呢?”他有所不知,其實小還真是一個原因。我是全年級年齡最小的,而且樣子比年齡又小許多,進大學后仍在長個兒,臨畢業還常被人誤當做中學生。有一回,我進一家舊書店挑了幾本書,付款時,收款的老頭好奇地問我是哪個中學的,突然瞥見我的校徽,立刻叫起來:“快看,這麼小就上北大了,還買這麼多書!”正在架前挑書的幾個女中學生都回頭看我,使我既害羞又得意。世英對我的喜歡的確有憐小的因素,跟張、孫談到我時總把我昵稱作小傢伙。其實,所謂“能理解人”也和小有關,因為小,不通世故,心地單純,又敏於感受,因此在全班同學為求政治上的進步而與世英拉開距離時,我獨能對他懷着同情的理解。不過,真正說來,我是崇拜世英的,這是一個少年對一個富有魅力的青年的情不自禁的崇拜。他比我大三歲,現在想來,當時也只是一個二十歲的大孩子而已,但在那時的我眼裏就算一個大人了。他的外表就非常帥,身高一米七八的個兒,體格勻稱結實,一張輪廓分明極具個性的臉,很像一張照片中的青年馬雅可夫斯基,經常穿一件中式對襟布褂,風度既樸素又與眾不同。當然,更令我折服的是他的精神素質,除了思想上的真誠之外,他又是一個極善良的人,對朋友一片赤忱,熱情奔放,並且富有幽默感,頑皮而善於說俏皮話。我是在最容易崇拜一個人的時候遇見他的,然而,即使在已經度過了大半生的今天,我仍然敢說,他是我今生今世遇見的最具人性魅力的一個人。我在北大一共生活了六年,其中,上學僅兩年,農村四清兩年,文革又兩年。在這六年中,我與世英有兩段密切的交往,一是大學一年級,另一是文革中直到他去世。當我回顧我的北大歲月時,與世英的交往無疑是其中最難忘也最重要的篇章。我完全有理由說,我從這一交往中學到的東西,遠比哲學系全部課程所教給我的更多,當然也更本質。如果沒有世英,我相信我仍能憑藉自己的悟性走上後來走的路,但是,因為青春期播下的種子比較單薄,這條路上的風景會遜色得多。對於我來說,在一定的意義上,郭世英就意味着我的大學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