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走入北大
當列車到達北京站時,我義無返顧地出了站,在站前林立的各個高校的橫幅中找到北大的橫幅,然後跳上了接新生的卡車。到達學校后,新生被各系的老生領走,送往指定的宿舍。哲學系的宿舍在38樓,我的寢室是120室。然而,不論我對即將開始的生活怎樣想像,我都不會想到,我在這裏會遇見一個人,他不但改變了我在北大的生活,而且影響了我的一生。到校第一天,就有消息靈通的同學對我說,郭沫若的兒子在我們班。北大是**雲集的學校,這沒有什麼。見到郭世英是在兩天後,各班分組討論系副主任的入學教育報告。那個報告乏味透頂,郭世英並沒有聽,他來校時正好碰上討論。人們擠挨着坐在寢室里,一個接一個發言。郭世英也發言了。他坐在雙層床的下鋪,微低着頭,長發下垂,眼睛凝視着地面某處。他的聲音深沉而悅耳,話音很低,有時幾乎聽不清,彷彿不是在發言,而是在一邊思考一邊自語。他說的大意是,從高三開始,他對哲學發生了濃厚的興趣,讀了許多書。哲學的宗旨是追求真理。一種理論是不是真理,必須通過自己的獨立思考來檢驗,對馬克思主義也應如此。結果,從追求真理出發,他走向了懷疑一切。為此他陷入了苦惱之中,離校休學了。在休學期間,他想明白了問題之所在。馬克思主義是有階級性的,離開了階級觀點,單憑抽象思維,就無法理解馬克思主義。在發言時,他的臉上始終凝集着深思的神情,他的語調誠懇而富於感染力。發言結束后,寢室里出現了長時間的沉默。我心中有一種深深的感動。打動我的與其說是他發言的內容,不如說是由聲音、神情、說話方式造成的整個氛圍。當時我並不真正理解他的話,我相信別人更是如此,在座的還沒有人想到要自己來檢驗馬克思主義的真理性,因而對他的問題和苦惱都是隔膜的。然而,正因為如此,我格外鮮明地感覺到,眼前的這個人屬於一種我未嘗見過的人的類型,其特徵是對於思想的認真和誠實,既不願盲從,也不願自欺欺人。這是一個真誠的人,一個精神性的人。後來通過交談,我知道了世英的大致經歷。他中學上的是北京有名的幹部子女學校一零一中學,在學校里,他一直是三好學生、模範共青團員,被譽為**的表率。同級不同班有兩個學生,一個是張東蓀的孫子張鶴慈,另一個是將門之子孫經武,因為思想反動受批判,而世英扮演的是批判會上主將的角色。但是,到快畢業時,他開始反省自己,進而否定了自己的過去,從此與這兩人有了密切來往。離開一零一中后,他進外交學院上學,因為思想問題而不能在這所政治性很強的學校繼續讀下去,休學一段時間,然後轉學到了北大。進入北大后,世英經歷了一個短暫的精神平靜時期。他在入學討論會上的發言表明,他試圖調整自己的方向,盡量與主流思想靠攏。可是,這一努力並不成功。時過不久,他的業已覺醒的思想者本能不再能忍受當時的教育環境,衝突在所難免,內心十分痛苦。從第二學期初開始,張鶴慈和孫經武經常在我們寢室的門口出現了。1963年5月,他們三人出事。世英沒有上完一年級,就離開了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