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寒(2)
政治氣氛鬆弛了,軍隊的頭頭們要我們作畫了。能書法的、國畫的被召去連部給軍人們寫和畫。我也被召去,我還是學生時代跟潘天壽學過傳統國畫,大量臨摹過石濤、板橋的蘭竹。畫蘭竹最方便,便畫了一批蘭竹,也有同學要,隨便畫了就給。那是七十年代初,傳來潘天壽逝世的噩耗,我利用現成的筆墨,作了一小幅仿潘老師的山水,並題了一篇抒發哀痛之詞,由一位同學收藏了。下放勞動的地址也曾轉移。妻的單位美研所跟美術學院走,最後他們搬到前東壁,離我們李村只十里之遙。美院和工藝美院的教工間不少是親屬,領導格外開恩,在節、假日允許相互探親。我和妻每次相敘后,彼此總要相送,送到中途才分手,分手處那是我們的十里長亭,恰好有兩三家農戶,照壁前掛一架葡萄,我曾於此作過一幅極小的油畫,並飛進一雙燕子。有一時期我被調到邢台師部指導文藝兵作畫,條件比連里好多了,也自由多了,上街買一包牛肉乾寄給妻,但包裹單上不敢寫牛肉乾,怕妻挨批判,便寫是葯。妻因插秧,雙手泡在水裏太久,後來竟完全麻木了,連扣子都不能扣,她哭過多次,先沒有告訴我。有一次收到她的信,我正在地里勞動,不禁想寫一首詩,剛想了開頭:接信,淚盈眶,家破人未亡……指導員在叫我,我一驚,再也續不成下文了。岳母在貴陽病危,我和妻好不容易請到了假同去貴陽。途經桂林,我們下車,我太想畫桂林了,併到了陽朔。抵陽朔已傍晚,住定後天將黑,我是首次到陽朔,必須先了解全貌,構思,第二天才能作畫,這是我一貫的作風。妻只能在旅店等候。我跑步夜巡陽朔,路燈幽暗,道路不平,上下坡多,當我約略觀光后回到旅店時,一個黑影在門口已等了很久很久,那是妻,她哭了,其時社會秩序混亂,人地生疏,確是相當冒險。翌晨先到江邊作畫,無奈天下細雨,雨不停,妻打傘遮住畫面,我們自己淋雨。當我要遷到山上畫時,雨倒停了,卻颳起大風,畫架支不住,我哭了,妻用雙手扶住畫板代替畫架,我聽到了她沒有出口的語言:還畫什麼畫!到貴陽時我的食慾漸漸好轉,因肝炎食慾長期不好,食慾好轉意味着肝炎好轉,後來檢查果然指標正常了,有人認為我作畫時是發氣功,藝術之氣功治癒了病,也許!崑曲《十五貫》中,況鍾等官員啟封油葫蘆的舊居,打開門東看看,西望望,用手指敲一下門、牆,便急忙張開紙扇遮、揮塵埃與落土,表演入微,美而真實。一九七三年,我被提前調回北京,參加為北京飯店繪製巨幅壁畫《長江萬里圖》。我到家,啟開未貼封條的門,跨進門,立即聯想到油葫蘆凶宅。耗子大膽地窺我,不知誰是這屋的主人。房無人住,必成陰宅,我之歸來,陰宅又轉陽宅,我應在門前種些花,祝賀這戶人家的復活。大學均未開學,學院乃空城,我的全部時光可投入繪畫,且無人干擾。飢餓的眼,覓食於院內院外,棗樹與垂柳,並騎車去遠郊尋尋覓覓,有好景色就住幾天。畫架支在荒坡上,空山無人,心境寧靜,畫裏乾坤,忘卻人間煩惱,一站八小時,不吃不喝,這旺盛的精力,這樣的幸福,太難得。我一批七十年代的京郊油畫,大都作於這一階段。待妻返回北京,我們的家有了主持,才真的恢復了家庭。不久可雨也從內蒙被招考返京任中學教師,一直到大學恢復招生時,他考取第一批大學生,進北京師範學院重新當學生,但他最美好的年華已留給了草原牧區。他帶回一雙碩大的牧羊氈靴,妻為我將那雙氈靴剪開,縫製成一塊平整的氈子,我用以作水墨畫之墊。我七十年代中開始兼作水墨畫,就作這樣小幅的,大膽試探,完全背叛了當年潘老師所教的傳統規範。一張三屜桌是全家惟一共用的寫字枱,因屋裏放不下第二張桌子,這桌主要是我用,其次是妻,孩子們基本用不上。除了寫稿、寫信、寫材料,現在要用它作水墨,它兼當畫案了,妻要找寫字的時機都困難。我改用一塊大板作水墨,大板立着,我的水墨也只能立着畫,像作油畫一般,宜於遠看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