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木橋(2)

獨木橋(2)

北京師範大學有個最不起眼的系,圖畫製圖系,系主任是衛天霖。衛天霖是油畫家,早年留學日本,作品受印象派影響而融進民間色彩,華麗絢爛,質樸厚重。印象派捕捉瞬間,作畫迅速,而衛天霖作一幅畫往往累月之工。隨着教育形勢的發展,圖畫製圖系改為美術系,於是須加聘繪畫教師。教研室主任張安治竭力希望調我,勸我回歸文藝領域。我與衛老素不相識,與張也只在倫敦和巴黎有過幾次過從,並非老友或知己。因當時“雙百”方針的氣氛已漸濃,我很快被調去了,李瑞年比我早一步也從美院調到了師大美術系,我們又同事了。形勢發展喜人,師大的美術系和音樂系獨立成藝術師範學院,后又改為北京藝術學院,並增加了戲劇系,聘焦菊隱兼任教授,但我竟未有機會與焦先生相敘,感謝他在沙坪壩時輔導我法文之恩。衛天霖任副院長,主管美術系,他全身心投入教學工作。解放前,衛老支持**的地下工作者,他家曾作過地下工作者的聯絡處,最後他攜家帶眷直接去了解放區,任教於華北大學。但美術方面的領導們認為他是印象派,屬資產階級,並不重用他。解放后,主要的黨員畫家們進北京接收,進入美術學院,而衛天霖被安排到師大這個不起眼的圖畫製圖系。今成立藝術學院,衛老有用武之地了,我深深感到他辦好學院的決心和熱忱。他對徐悲鴻體系的師生有戒心,因他是被排斥者。我是張安治介紹去的,張安治曾是徐的學生,因對張有點戒心,也就戒心我是否是張的羽翼,驚弓之鳥,在舊社會他歷盡人際傾軋。共同工作半年後,衛老認識到我並非誰的羽翼,而且學術觀點與他相近,他從信任到寵愛我,引為心腹,力勸我任繪畫教研室主任,又將我妻從清華附小調來美術系任資料員,在極困難的條件下解決我們的住房。反右前他有職有權,聘教員的大事往往交我定奪,我推薦的,他不須考核。士為知己者死,何況辦好藝術學院是彼此的共同心愿,我視衛老為長輩、老師,竭盡忠誠。美術學院如強鄰壓境,促進了藝術學院的師生們團結一致,多難興邦。鑒於美術學院一花獨放,衛老、李瑞年、張安治和我一致主張多樣化,聘請了羅爾純、吳靜波、邵晶坤、俞致貞、白雪石、高冠華……反右後,政治挂帥,衛老也就沒有決定聘任教員的權力,改由黨內專家趙域掌握教學方向,阿老、彥涵、張松鶴等均調來了,教師陣容日益強大。藝術學院辦了八年,後期成績蒸蒸日上,漸引起社會關注,我們心底都有與美院分庭抗禮的追求,但突然,她夭折了。文化部以我們的音樂係為基礎成立中國音樂學院,戲劇系併入戲劇學院,美術系分別併入美術學院和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留下的及附中的教師到師院成立美術系。在撤消藝術學院的大會上,蘇靈楊院長雖在台上鼓勵大家向前看,但台下師生多半泣不成聲,我沒有敢看衛老,這位最辛勞的創業者諒必欲哭無淚。母校的消逝,畢業生們將品嘗孤兒的滋味。衛老、阿老、俞致貞、張秋海、陳緣督及我調至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嫁雞隨雞,我們將為工藝專業服務。在藝術學院這八年,我面對人體,教油畫專業,竭力捏塑我心目中的藝術青年,發揮在美院遭批判的觀點,更進一步談形色美,談油畫民族化。我帶油畫專業的學生至故宮看國畫,用西方的構成法則分析講解虛谷、八大、金農、石濤、漸江……的造型特色。在教研組教師進修會上,我從榮寶齋借來高級水印周〖FJF〗窻〖F**〗的《簪花仕女圖》,請國畫和油畫教師從各自的觀點來品評、分析作品的優缺點,希望引出爭論,可惜爭論不起來。在自己班上,我給學生看西方畫冊,講藝術品位、激情、甚至錯覺。同學們非常興奮,但不讓外班同學旁聽,畫冊也只限本班看,怕擴散影響大了,會出嚴重後果。不講真諦,於心有愧,誤人子弟,雖然我明知普羅米修斯的命運。終於我誤人子弟了。我偏愛班上學生李付元,他色感好,作品品位不錯,我總是鼓勵他勇猛前進,心有靈犀,但他確有自己的好惡,不遷就。畢業創作了,李付元的構思是畫易水送別,白衣喪服,黑的馬車,最初的小稿中黑與白營造了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劇氣氛。但不行,刺秦皇這樣的歷史題材絕對通不過,終於被扼死在搖籃里,李付元很難找到他想畫的新題材,審稿日期又步步逼近。最後他畫了兩頭大黑牛,背景是農家院,血紅的辣椒之類什物,畫面以形的量感與色的對照凸現形式美。這畫他曾畫過,並被選入北京市美展,現在時間緊迫便在這基礎上放大重畫作為畢業創作。我作為主導教師,覺得效果不錯,評了5分(當時學蘇聯的5分制,5分是最高)。但黨領導認為這樣無主題的牛不能作為畢業創作,決定由系裏組織評委會集體投票評分,結果《牛》只得了2分,不及格。李付元因此不能畢業,最後以讓他補修半年的方式結束了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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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負丹青――畫壇泰斗吳冠中自傳(精彩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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