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流行人來瘋(4)
最關鍵的一筆,也是尹嘉銓無論如何不能掉以輕心的,是對禮部尚書、江南大才子沈德潛的處理。算起來,這位已故的尚書,是聲望不讓其父尹會一的朝廷同僚。尹會一是道學家,沈德潛是詩人兼詩評家,所以,尹會一在金鑾殿,跪得離乾隆很遠,沈德潛則不同,文而優則士,是乾隆十分賞識,親自擢拔的首席御用文人,經常蒙召到內廷與很愛寫詩的皇帝,談論諸如唐詩宋詞、李白杜甫之類話題,很神氣一時的。此公生前曾為這部詩集的作者寫了篇傳記,估計,也是情不可卻,請名人作序作傳,也是一種風氣;估計,沈大學士,倚老賣老,人來瘋一回,縱使我過格一點,官家又能奈我何?但什麼“明朝”,“大明天子”,“壺(胡)兒”,都是觸動異族主子痛處的敏感話題,乾隆可就不念舊交了。勃然大怒,下令將御賜碑推倒,磨毀碑文,並將他的牌位撤出鄉賢祠,死了也不能拉倒,一定要將他搞臭。尹嘉銓如果不是名欲纏心,人來瘋癮發,應該從三年前發生的這次文字獄吸取教訓。乾隆對於這些高級知識分子,以為自己是李白,是馮延巳,經常性的人來瘋,妄自尊大,不安分,是相當反感的。要是再弄一幫學子,簇擁着自己,儼然一代文宗,以名儒自居,就更不可恕了。魯迅分析道:“清朝雖然尊崇朱子,但止於‘尊崇’,卻不許‘學樣’,因為一學樣,就要講學,於是而有學說,於是而有門徒,於是而有門戶,於是而有門戶之爭,這就足以為‘太平盛世’之累。”要是尹老夫子明白這一點,就在家老實獃著,不該派兒子到保定去給自己找不太平。沒辦法,人來瘋拱得他無法安生,於是,眼看著兒子快馬加鞭去保定,自己在家裏坐等佳音。他不會不知道上一朝宋濂的教訓,這第一步棋,就走了臭招。他要親自去叩求,也許下場不致這樣慘。宋濂,曾是朱元璋很倚重的文學顧問,但年事已高,難免應對上有些差池,於是,恩寵日衰。他試着提出要求,能否回家養老,以為朱皇帝會挽留他,誰知大筆一批,就同意了,甚至連返聘或任個什麼協會的閑職,也不安排。宋濂很失落,於是在離開朝廷的那天,當著眾大臣,在金鑾殿上耍人來瘋,說他實在好想念好想念陛下的,能不能准許他每年上朝叩見龍顏一次,朱元璋笑着也就答應了,這自然也是好風光的事情。第一年,他去拜謁了,第二年,他又去拜謁了,第三年,他發現去了這兩年,明白朱元璋不會再有什麼恩典給他,便撒了個謊,說有足疾,不便於行,把兒子派去代他拜謁。他哪知朱元璋是中國所有皇帝中,不是最小人,也是相當小人的一個,立刻打發手下的特務去暗訪,回來向他報告,說宋老夫子不但健步如飛,連跳迪斯科都不成問題。於是,一紙命令,將宋濂發配,後來,死在充軍途中。伴君如伴虎,跟皇帝辦事,是要格外小心謹慎。尹嘉銓不但不以史為鑒,而且根本不當回事,好像乾隆是他老同學,到了保定,打發兒子去看看一樣。大概,從古至今,凡儒必腐,學問大了,人情世故就差,加之文化人一得意,就膨脹,給梯子,就上臉,尹嘉銓把自己看成香餑餑,以為皇上多麼買他的賬呢。乾隆看到他兒子替他送上來的奏本,為父請謚,當即惱了。這時肯定有潛台詞的:“你是什麼東西,竟不自己來,派你兒子來,如此將朕都不放在眼裏,簡直混賬之極!”遂提起硃筆,批上:“與謚乃國家定典,豈可妄求?此奏本當交部治罪,念汝為父私情,姑免之。若再不安分家居,汝罪不可逭矣!”話說到這樣嚴厲,要是平頭百姓,嚇也嚇死了。但兒童多動症(MBD)的癥狀之一,患者常常是不依秩序行事的,接着又送上一本,請求皇上恩准他父親從祀文廟。魯迅說:“這一回可真出了大岔子。”乾隆火冒三丈:“竟大肆狂吠,不可恕矣!”在封建社會裏,九五之尊說不可恕,他的腦袋還保得住么?大學士三寶奉命主審這件案子。此人手法,與幾百年後的紅衛兵批鬥走資派採取的策略,大致相同。先從生活問題、男女關係入手,弄一串破鞋掛在脖子上,逼他自己罵自己大破鞋、西門慶、同性戀、雞姦犯。所謂批倒批臭,只要在臭字上大做文章,將其批臭之後,不倒也歪了。三寶對這位道學先生最具殺傷力的攻擊手段,就是糾劾他強娶烈女為妾的道德敗壞一事。跪在堂下的尹嘉銓,一邊掌自己的嘴,一邊說自己寡廉鮮恥,欺世盜名,假道學,偽君子。三堂審訊以後,定為“相應請旨將尹嘉銓照大逆律凌遲處死”。何謂“凌遲”?就是行刑的劊子手,要對人犯一刀一刀剮三千次后令其死絕,那可是中國最殘忍的刑法。從康、雍、乾三朝,滿族統治者,迭興文字大獄,血也流得夠多的了,殺雞給猴子看,阻嚇作用也已起到了,除個別文人如尹嘉銓者,大多數也都把尾巴夾得很緊。乾隆便不讓他受凌遲之罪,改為絞立決,恩准他一次痛快地死亡。他就為他的這次人來瘋,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寫到這裏,真為今天的人來瘋們慶幸。要是早托生幾個世紀,在有皇帝的日子裏,怕就得不到這份快活和自在了。所以,也就難怪,街上流行人來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