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你,活着就是負擔(四)
我請殯儀館的化妝師為我化出濃妝,我披着婚紗站在鏡子前,從頭紗後面打量着自己。
黑木棺材裏鋪滿了玫瑰,我跨進黑木棺材,躺在這張玫瑰床上。
葬禮的風琴開始響起,神父低聲禱告,殯儀師的太太把玫瑰撒在我的身上。
在哀樂聲中,我聽見理查德的聲音。
他問殯儀師,“她怎麼死的?”
殯儀師沉痛地說,“她同時向自己開了兩槍,一槍對着太陽穴,一槍頂着胸口”
我聽見理查德沖向我的腳步聲。
我的眼睛突然睜開,一動不動。
你聲音顫抖地問殯儀師,“為什麼她的眼睛還睜着?”
殯儀師說,“這是死不瞑目。
只有心事未了的人,才閉不上眼睛。
我們的化妝師試了多少次合上她的眼睛,都沒有幫她合上”
你的手伸向我的眼皮,試圖為我合上,我緊緊地睜着。
你問,“你說她沖太陽穴上開槍,我怎麼從她臉上看不見子彈穿過的痕迹?”
殯儀師平靜地說,“如果能讓你看出來,我們殯儀館不是就倒閉了嗎?我們可是荷里活超級明星的殯儀館”
我看見你握住殯儀師的手,“謝謝你,讓我又看見了我的天使”
殯儀師哀慟地說,“她的屍體就要下葬,除了你竟然沒有看見最後送行的人,看來你是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對她有什麼話,就抓緊時間吧,下一個葬禮就要開始”
你的臉垂下來,吻着我的死不瞑目的眼睛,“冉冉,我的夢裏總是出現你披着婚紗為我彈鋼琴的那個時刻。
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給我的顫慄。
從我觸摸到你的靈魂那個時刻起,我就知道你是我今生唯一的新娘。
你在棺材裏都象一個待嫁的天使。
我怎麼不渴望活在你的夢裏?我怎麼不渴望有你這樣的天使朝夕相伴?我怎麼不渴望和你天長地久?為了你,我可以和全世界的女人交換。
可我為什麼對你這麼殘酷?你為什麼對自己也這麼殘酷?只有你擁有我的靈魂,你把我的靈魂也帶走了。
今天當著你,我坦白地告訴你,除了你,我終生不娶”
殯儀師說,“非常抱歉,我們不得不抬走棺材”
在合棺的剎那,你突然跳進棺材裏,雙手把我抱起,邁出棺材,抱着我向殯儀館的大門走去。
殯儀師擋住你。
你給他遞個眼神,悲喜交集地說,“只有我能讓她起死回生”
我的婚紗飄出了殯儀館。
走出殯儀館后,你吻着我的眼睛,撲哧笑了出來,“這個教室里總是有個淘氣的學生。
如果你以為我沒有看出你的花活,那你太低估我了”
我摟住你的脖子,“你聽到我的死訊,真的悲哀嗎?”
你把我抱進車裏,摟在你的膝蓋上,“你要感謝吉米,他專程飛到佛羅里達見我,告訴我,你已經為愛殉葬。
當他講起你雙槍對準自己,滿地流淌着你的腦漿時,他哭了,哭得肝膽俱裂。
二十年來,我從沒有見他流過一滴眼淚,可是當時他嚎啕痛哭。
他好象在哭自己的女人。
他追問我為什麼殺死世上唯一的天使。
他的哭聲喚醒了我”
我的眼淚奪目而出,我為吉米流着疼痛的淚水。
“我在傾盆大雨中,驅車趕到機場,又一次上了暴雨中起飛的飛機。
我對着窗外的暴雨,想起你,滿臉滾滾淚水,三個小時,我用你的詩集擋住我的臉,淚水浸透了詩集”
你撩開襯衫,讓我看你的胸口刺上的我的臉。
“我紋上你的臉,本來是絕志,每一針刺出血時,我都發誓今生再也不見你,從此只讓我的胸口記住你”
我哽咽地說,“只有你,讓我貪心、自卑、急躁、憤怒、焦慮、重病、瘋狂、恐懼、仇恨、報復、扭曲。
只有你,給我雄心、毅力、智慧、能量、勇氣、健康、幽默、自信、仁愛、無我、俠義。
也只有你,能把這一切,從我身上連根拔去”
你吻着我的淚水,“只要和你在一起,短短的幾分種,我的心就開始為你疼痛。
讓我們重新開始好嗎?我承諾,我會努力成為你夢想中的那個偶像。
我時時需要你的鼓勵,那樣我就有動力,做得越來越好。
如果我沒有達到你的尺度,坦誠地告訴我,我會調整自己,直到你滿意”
你吻着我腮上的淚水,“只要你對我笑一下,我什麼都為你去做”
“你先說出四個選擇,我挑選一個”
我把婚紗蒙在你的臉上。
你透過婚紗,深情地說,“我的四個選擇是,和你在一起,和你在一起,和你在一起,和你在一起”
“和我在哪裏?”
我把婚紗也蒙在自己的臉上,“給我四個選擇,讓我挑一個,不然我怎麼笑得起來?”
你笑了起來,“其實只要和你在一起,在哪裏都是天堂。
可是我的調皮的公主,就是逼我說出地點。
地點,地點,地點,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地產秘訣,沒有想到也是讓我看見我的公主笑容的唯一秘訣”
你吻着我的耳朵,“如果我的回答讓你滿意,我要的不是微笑,而是開懷大笑”
我屏息等着你的地點。
你耳語說,“教堂,教堂,教堂,教堂”
我的眼裏流出了蜜汁。
我笑中帶淚,“我會淚流滿面地走進教堂”
“那我們就換個讓你笑着進去的地方”
“教堂,”
我緊緊摟住你的脖子,“這是唯一讓我淚中帶笑的地方”
“那我們就笑中帶淚淚中帶笑走一回”
你吻着我的耳朵,你終於觸動了我的大笑的穴位,你和我笑得幾乎岔氣。
樂隊奏起了婚禮頌。
你一身白色西服,金褐色的頭髮燃燒着簇簇火苗。
你站在紅地毯的盡頭,向我微笑。
淚水浸透了我臉上的蒙紗,吉米含着淚水,伸出胳膊,挽着我走向你,我的真命天子。
在這個神聖時刻,吉米,我的兄長,我的親人,含淚把我獻給你。
當我走近你時,我看見淚水在你的眼裏縈繞。
吉米把我帶到你的面前,把我和你的手緊緊扣在一起。
吉米第一次吻着我的額頭,深深地吻着我的額頭,深情地說,“我真心地希望,最美好的一切都發生在你的身上”
他看着理查德,激動而沉重地說,“我把天使帶給你,希望你能終生珍惜”
說著,淚水奪眶而出。
他轉身走到教堂的前排座位,坐下后,努力地向我莞爾一笑。
當唱詩班的四重唱在管風琴的伴奏中高歌起婚禮頌時,牧師握着聖經,站在我們面前,以聖父的名義,為我們祈禱。
當牧師問我是否願意嫁給理查德,我擁抱聖經,擁抱牧師,我喜極而泣,緊緊地擁抱你。
淚水模糊了我的臉,我說,“我願意”
你熱淚盈眶,吻着我的額頭,莊嚴地說,“我願意”
我們緊緊地擁抱,淚水暈眩了我。
你把你祖父給你祖母的戒指戴在我的手指上。
我閃爍得象這顆瘋狂的鑽石。
我把我祖父的戒指戴在你的手指上。
這對百年鑽石經歷了情海滄桑,終於落在一對淚流滿面的戀人手上。
牧師以聖父的名義宣佈,我從今天起成為史東夫人。
在唱詩班的混和唱中,你把我抱在空中,旋轉旋轉旋轉。
牧師離去前,給我們留下一張夫妻忠告。
紙上寫着,“我對我祈禱的夫妻衷心的勸告,永遠保持朋友;永遠說‘我愛你';永遠不說‘住口';雙方常說‘對不起';回家或離開前永遠給對方一個深吻;永遠不要貶低對方,記住你們是一體,你在貶低對方的同時也在貶低自己;如果陷入一場爭論,給自己一段時間,把角色掉換過來,試着責問自己為什麼對方正確;愛情最高的樂趣是讓你愛的人幸福”
你和我在聖歌中一遍遍地讀着這段忠告。
你突然把我抱起來,在走過紅地毯的剎那,教堂的水晶穹廬讓我恍如在天國之中。
你輕聲喚醒我,“我們的婚禮綵排非常成功。
冉冉,非常抱歉,我能奉獻給你的只是幻覺”
我回首看着自己十丈長的婚紗,“我就靠幻覺活着”
我回頭瞭望着教堂,牧師和唱詩班還沒有散去。
我好象和他們已經隔世,“你知道我天生就有幻覺症。
我想像自己風情的驚天動地;我想像自己純情的滴水穿石;我想像自己痴情的緣木求魚;我想像自己殉情的奄奄一息”
你說,“幻覺,可以養人,也可以毀滅一個人”
我蒙上婚紗,從紗后看着朦朧的你,“與其和殘酷的現實短兵相接,不如就在幻覺里逍遙隱居”
走出教堂時,鐘聲像迷亂的紅雨,飄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