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學與術(1)

十三、學與術(1)

我不希望別人稱我為知識分子,有學識的人,這是對我最大的侮辱。我知道我是個農民,叫我農民,即使我今天已經是所謂的副教授、文學博士。我痛恨知識分子這個稱呼,我覺得這個稱呼在今天已經成了妥協、猥瑣、虛無、頹廢的代名詞,這個時代再沒有什麼詞比這個稱呼更讓人噁心的了,我一聽到這個詞就要嘔吐。我也知道,我作為一個農民在這個時代的命運,即使我是個寫作者,我也將只能得到嘲笑。是的,四周嘲笑的聲音已經是如此的大,它們充斥着我的耳膜,他們說,看哪,這個人,他有多蠢,他竟然是個農民。是的,我是個農民,我也將永遠站立在我家鄉的草場、稻田、樹陰的邊緣為大地、作物、河流、日光以及依賴這些而生活着的人們講話。我知道他們的命運,我是他們命運的見證,他們牢牢地綁縛在土地上,他們和土地的人生依附關係,他們獃滯的目光、裸露的臂膀、焦黑的面龐、絕望的生死……我是這一切最有資格的代言人。我數次掙脫它,又被一根無形的鎖鏈拉回的命運就是證據。如今我已經明白,如果因此而得到嘲笑,那麼這就是我的大光榮、大命運。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命運,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幾乎是註定的,我終於能理解“過客”,他為什麼拒絕布施,因為這個世界對於“過客”本就沒有布施,期待布施、接受布施只會使自己虛弱。“過客”將被那些人認真地嘲笑、譏諷,然後踩上幾腳,他們將被各種各樣的語言打扮成小丑、流氓、青皮。那些人用文風、學風的帽子,用作秀、炒作、出風頭的帽子,從道德上打擊我。算是找到了癥結,那些人看到了我在學術活動中的道德主義動機——就是要從道德上擊垮那些沒有信念的人,將他們從歷史的牌坊中剔除出去,放到歷史的恥辱柱上去,那些人看破了我的動機了,所以以其人之術還之於其人之身,那些人用這個方式,來打擊我,算是擊中要害了。那麼就讓我被擊中吧。這又有什麼呢?我已經聽到那些人嘲笑的聲音。那些人說“瞧啊,這些魔鬼,被我們擊倒了”。我也有可能在這擊中中死去,這樣那些人嘲笑的聲音就會更大了。對於那些人,我有什麼好說的呢?我只好對他說:“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尋找野獸和惡鬼。”這是一個農民,他說出真理的時刻必然要付出的代價,人們已經失去了以一種真誠來領受另外一種真誠的能力。喪失了僅僅出於正義而團結在一種行動中的能力,偽善的東西太多偽善成了正常,真誠卻反而被人們懷疑為偽善。有人在黑暗中說話了,這個時候人們想到的不是正義和真理,首先想到的是懷疑他們的動機,從道德上打擊他們。其實,在中國一向只有“老人”、“聖人”、“偉人”才有資格說出真理,人們只能聽他們崇拜的偉人說出來的話,他們重複着偉人的牙慧,在世界上狂奔,自己已經變成了啞巴,因而就認為其他人也都應該是啞巴——至少應該在聖人、偉人面前閉嘴,他們見不得小人物說話,我一個30歲的農民憑什麼在世人面前說話?然而,也正因為如此,我是這個時代的衡量標準,我用我自己的命運來衡量這個時代。大多數人習慣於用這個時代來衡量自己,看自己能幹什麼,而我用我自己能幹什麼來衡量這個時代。我是農民、學生、教師,我熱烈而富於激情,勤奮常常讓我近乎自虐,真誠常常令我淚如泉湧。如果我努力,如果奮不顧身卻依然失敗,是我自己的問題,還是這個時代的問題?在這個時代對待我的態度上我們將看到什麼?看一個富人如何對待窮人我們可以知道他是否有善心,看一個父親如何對待他的兒女我們可以知道他是否有公平心;就如同我們在大陸和萬物的身上看見上帝的恩澤,就如同我們在海水和雲霓的身上照見陽光。多年以前我們還能寄希望於“學術”、“學術價值”這樣一些詞彙來鞏固知識分子的職業信念和自尊,然而今天我們已經習慣了對學究式文體的嘲笑態度。一件學術成果不被說成是佈滿時代偏見和派系成見的,一本書出版五年後還不被說成是過時的、荒謬的幾乎是不可能的。“學術價值”已經成了似乎是靠同行承認才得以成立的事情。這是否就是學術的宿命,又進而就是知識分子的宿命?今天有誰說“這是人類的必然法則”、“這就是真理”這樣的話會被人笑掉大牙,在這個時代,“學術”似乎已經失去了它的光環。“學術”本是知識分子的“精神獵奇”,它是知識分子的解決精神困頓的方式,是一種知識本能。當代知識分子有三個精神源泉:其一是當代中國(50年代以來)的理想主義、集體主義;其二是西方的現代性觀念;其三是中國傳統的儒家觀念。它們曾經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思想規範,中國知識分子已經習慣了這種從既定規範出發來思考、寫作和生活,它們像嬰兒需要乳汁一樣地依賴這些規範。我們需要這樣一個時代,再沒有神,也沒有聖,這其實就是尼采說的一句話:“瞧,那兒有多好,沒有上帝只有諸神!”沒有超級人格為知識分子提供規範了,知識體系裏傳統的等級秩序不復存在,這是一個真正的知識民主和平權的時代,也因此是一個知識上的充分的自由和創造的時代。但是中國有多少知識分子能承受尼采式的“殺死上帝”的“虛無主義”?如果“超級人格”死亡了、“絕對主體”不在了,我們許多知識分子便會感到惶惶不可終日,他們不是從此脫離母腹走向自由自覺,不是義無反顧地向前走去,而是四處逡巡尋找新的依附對象,他們什麼都找,就是不找自己。他們對真正的知識民主和知識平權的局面無法適應,他們的思維習慣了過去那種知識集權主義、恐怖主義的作風,他們要尋找“學術的尊嚴”和“學術的秩序”,彷彿不回到那個一元格局中去就沒有真正的學術了,如果大家不遵守一個統一的“真理”(或者說他們認定的真理)他們就要大聲棒喝,看起來他們氣壯如牛,其實這是一種典型的學術嬰兒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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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紅兵:《我的N種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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