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中心呼喚愛》第一章7(1)
第二天醉意未消,頭痛,三角函數和間接引語之類根本無從談起。整個上午好歹用課本擋住臉強忍沒吐。熬過第四節體育課,總算恢復常態。盒飯是在院子裏和亞紀一起吃的。看噴泉水花時間裏,心情又像要變得難受,於是移動凳子,背對水池坐着。我對亞紀講了昨晚剛從祖父口中聽來的故事。“那,你爺爺一直想着那個人?”亞紀眼睛好像有點濕潤。“是那樣的吧。”我以不無複雜的心境點了下頭,“倒是想忘,卻忘不掉,好像。”“那個人也沒能忘記你的爺爺。”“異常吧?”“為什麼?”“為什麼?都半個世紀了!物種的進化都可能發生。”“那麼長時間裏心裏始終互相裝着一個人,不是太難得了?”亞紀幾乎一副心已不在這裏的神情。“所有生物都要老的,生殖細胞以外的任何細胞都不能免於老化。你亞紀臉上也要慢慢爬上皺紋。”“想說什麼呢?”“相識的時候哪怕才二十歲,五十年過去也七十了。”“所以說?”“所以說……一門心思地思念七十歲的老太婆,不是夠讓人怵然的?”“我倒認為難得可貴。”亞紀冷冷地說,像是有點生氣了。“那麼,時不時要去一次旅館嘍?”“別說了!”亞紀以嚴厲的眼神瞪視我。“那種事我爺爺可是幹得出來的喲。”“你莫不是也幹得出來?”“不,那不一樣。”“一樣!”爭辯不歡而散。下午理科課堂上仍沒休戰。生物老師說人的DNA①有百分之九八點四同黑猩猩相同。二者遺傳因子的差異比黑猩猩和大猩猩的還小。所以,最接近黑猩猩的,不是大猩猩,而是我們人類。全班聽得笑了。有什麼好笑的?一群混賬!我和亞紀坐在教室後面,仍就祖父的事說個不停。“這樣子,還應該算是婚外情吧?”我提出一個重大疑問。“純愛嘛,還用說!”亞紀當即反駁。“可爺爺也好對方也好都是有妻子或丈夫的喲!”她思索片刻。“從太太或先生看來是婚外情,但對兩人來說是純愛。”“因為立場不同,有時是婚外情有時是純愛?”“我認為是標準不同。”“怎麼不同?”“婚外情這東西,說到底是只適用於社會的概念,因時代不同而不同。若是一夫多妻制社會,又另當別論。不過五十年都始終思念一個人,我想是超越文化和歷史的。”“物種也超越?”“哦?”“黑猩猩也會思念一隻母的長達五十年?”“這——,黑猩猩我不知道。”“就是說,純愛比婚外情偉大。”“這和偉大不太一樣。”交談正入佳境,老師的聲音撲來:“你們兩個,一直交頭接耳!”結果,被罰站在教室後面。霸道!允許講人與黑猩猩有可能交配,卻不允許講超越歲月的男女戀愛!被罰站的我們繼續小聲講我的祖父。“相信來世?”①Deoxyribonucleicacid之略,脫癢核糖核酸。“何苦問這個?”“因為爺爺發誓來世和心上人朝夕相守。”亞紀想了一會說:“我不相信。”“每天睡覺前祈禱的吧?”“神我相信。”她斬釘截鐵地回答。“神和來世有什麼區別?”“你不覺得來世像是根據今世造出來的?”我就此稍加思索。“那麼爺爺和那個人來世也不能在一起了?”“我只是說我相信不相信。”亞紀辯解似的說,“你爺爺和那個人也許另有想法。”“神是有可能根據今世情況製造出來的。不是有急時抱佛腳這句話嘛。”“那肯定和我的神不同。”“神有好幾個?還是說有好幾種?”“天國可以不敬畏,但神是要敬畏的。對於讓我懷有如此心情的神,我天天晚上祈禱。”“祈禱別降天罰於自己?”我們終於被帶到走廊里。在走廊也不屈不撓地講天國講神。講着講着下課了。兩人都被叫去教員室,被生物老師和班主任分別颳了一頓:兩人要好自然不壞,但課堂上要專心聽課才是。走出學校正門時已近黃昏。我們默默朝大名庭園那邊走去。路上有運動場和博物館,還有一家叫城下町的飲食店。放學回來進過一次,但咖啡不好喝,再沒進過。走過式樣古老的酒鋪,來到流經城區的小河旁。過了橋,亞紀終於開口了。“歸根結底,兩人未能在一起吧,”她以返回前面話題的語氣說,“儘管等了五十年。”“好像打算等對方的丈夫死後在一起來着。”我也在想祖父的事,“因為奶奶去世后,爺爺一直一個人生活。”“多長時間?”“已經十年了。但是對方那裏,當事人比丈夫先死的,沒能如願。”“夠傷感的啊!”“也覺得有些滑稽。”交談中斷。我們繼續走路,頭比往日垂得更低。走過蔬菜店和榻榻米店,再拐過理髮店,很快就是亞紀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