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年少白頭

88.年少白頭

福嘉縣主將喬玉帶回了內城的宅子裏。她雖然原先是馮丞的妻子,馮家的主母,可早已禮佛多年,未曾參與到這些事情里,更何況她本來就是皇家人,還是喬玉的外祖母。景硯不僅沒有怪罪她,還在內城為她又安排了一處宅子,和馮家斷絕了關係,名字還是併入了皇家的祖譜裏頭。

雖然許久未曾回來,卻一直有人打掃,乾淨得很,能立刻入住。福嘉縣主叫廚房上了一桌的菜,還要大夫來給喬玉看身體,可喬玉太累了,實在提不起精神,福嘉縣主也只好作罷,早早地放他回了屋子,叮囑他多休息。

喬玉替自己和除夕洗了個澡,穿着素色光滑的綢衣,瞧着鏡子裏頭的自己。他原先的膚色很白,現在卻快和除夕差不多了,一個小黑貓,一個小黑人,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畢竟,畢竟都過了半年了。

喬玉漫無邊際地想了好久,那一夜格外漫長,他靠在窗戶旁,能看到內城正中皇宮發出的光亮,那是高牆綠瓦也遮不住的。

他看着那光,在心裏頭丈量着這裏與皇宮的距離,一點也不遠。

一步,兩步,沒多少步。

喬玉摸着熟睡着的除夕,它的肚子很暖和,以前冬天在外行走的時候,他們倆經常這樣抱團取暖,他心裏想,自己已經走了千萬步,剩下來的這些路,只有這麼近,他沒辦法去了,就等他的阿慈走過來了。

他一如既往地確信,他的殿下,他的心上人會來。

大約是因為太久沒睡過這麼軟和的被褥了,喬玉反倒不太適應,輾轉反側,幾乎一夜未眠。他醒的很早,大半天空還泛着魚肚白,只有靠近地面的那一小片染着霞紅。喬玉半睜着眼,模模糊糊地看到窗外枝頭上墜着一個火球,那是遙遠的太陽,似乎又近在眼前,卻不能觸碰。

他躺了好一會,周圍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無。

良久,福嘉縣主才推門而入,她戴了貴重繁複的寶石頭面,在太陽下頭閃着璀璨的光,因為方才才去宮中遞了摺子。福嘉縣主沒見到景硯,是盛海接待的她,盛海如今是景硯身邊的總管太監,非常得意,朝中上上下下即便不捧着他,也絕不輕易得罪,對福嘉縣主倒是很客氣,聽聞了福嘉縣主的來意,連連保證了好幾句,說是等景硯一下早朝就會立刻呈上去,或者請福嘉縣主再留一會,親自同景硯說這件事。

福嘉縣主卻不願意待,她想早些回去見喬玉,她走到喬玉的身邊,問道:“你走了那麼多路,累的厲害,本該多睡一會,要不要先用些早膳?”

他們只有祖孫兩個人,卻上了滿滿一桌子的糕點甜品,喬玉塞的肚子滾遠,望着牛乳粥里倒映着一個黑黢黢的自己,總有些憂愁,他問道:“外祖母,我現在是不是太黑了,沒有從前,從前好看了?”

他知道福嘉縣主已經將摺子遞了上去,總擔心下一刻景硯就要破門而入,若是他環視四周,卻沒認出來自己……

福嘉縣主一笑,一眼就看出喬玉的小心思,替他舀了一碗甜湯,很和藹道:“哪裏會,我們小玉這麼個風流俊俏的小郎君,任誰都說不出半句詆毀的話。再說,喜歡珍惜你的人不會在乎你長相模樣如何,只在乎你過的好不好。”

喬玉一怔,也抿唇笑了。

他知道的,他當然該知道。

用完了早膳,福嘉縣主去外頭有事,喬玉的身份沒過明路,也不能現在出現,就留在了自己的屋子裏頭。也許是因為吃飽喝足,又有了福嘉縣主的話,昨日也沒睡好,喬玉只感覺睏倦上涌,再也支撐不住,趴在能看到皇城的那個窗戶旁睡著了。

除夕的耳朵尖動了動,似乎察覺到了喬玉平緩的呼吸聲,它輕輕跳到了軟榻上,躺在喬玉的未穿鞋襪的腳邊,也蜷縮着身體睡著了。

半闔的窗戶吹進幾縷春風,喬玉和外頭高樹的影子重在一起,搖搖晃晃,都成了模糊的一團了。

宮中。

景硯還是攝政王,為了不落人口舌,也沒帶着太監一起上朝。他從正殿出來后,盛海急急忙忙迎上去,將福嘉縣主的摺子遞了上去,一邊道:“今早福嘉縣主進宮,說是在家裏收拾出了幾件喬小公子舊時的物件,若是殿下有興趣,可以去瞧一瞧。”

喬玉活了快二十年了,一多半的日子都是同景硯在一起的,只有八歲之前,喬玉長在隴南,他一家都去世后,家中的老宅被族中接管,隔了這麼些年,喬玉幼時生活過的痕迹全都沒有了,連景硯派人過去都尋不到。

景硯停下腳步,他思忖片刻,“他三歲的時候來京城見過福嘉縣主一次,應是那時候留下的。”

他心上放着喬玉,連那個小傻子用過的一草一木都是珍貴的,摺子沒看,連福嘉縣主都沒告知一聲,直接出了宮,向府宅去了。

福嘉縣主沒料到會在這個時候就見到他,她聽聞攝政王殿下日日夜夜勤政,連囫圇覺都睡不了幾個時辰,卻在才下完早朝就過來了。

因為那個摺子,裏頭只說了有喬玉的舊物罷了。

她心裏暗暗嘆息,覺得也沒什麼好阻攔的,如這樣的情真意切,她此生也沒見過幾回。

福嘉縣主同景硯福了一禮,依舊不動聲色,輕聲道:“前些時候將從馮家搬出來的東西收拾了,裏頭竟有小玉年幼時的舊物,殿下自去吧,那些物什就放在後院盡頭的那間屋子裏。”

景硯皺了皺眉,一言不發,隱約覺得不對,可再往深處想,卻不敢。

他長到這麼大,想過的事都會做成,這是他唯一一件不敢想的事。

那條路極長,盡頭太遠,總算在蔥蘢樹影的遮掩下,尋到了那間屋子。景硯加快了腳步,還未推開門,就瞧見一隻瘸腿的黑貓從窗台上跳了下來,歪着腦袋瞧了他一眼,一躍而下。

景硯閉了閉眼,他屏住呼吸,輕聲吩咐道:“你留在這裏,孤自己進去。”

這扇門后,會是什麼?

喬玉做了許多夢,那些天馬行空的夢與現實交織在一起,走馬燈似的從他眼前掠過,他呆愣愣地望着,心裏有些難過。

他分不清現實與虛幻,可夢裏夢外,全是景硯。

那是最後一個夢了。

喬玉總感覺喘不過去,掙扎着要醒過來,整個人像是要懸空墜下去,卻忽的被人有力地接住。

他睜開眼,想要揉眼睛,卻發現自己抱了個人,仰起頭,卻因為離得太近,只看到小半個側臉。

熟悉極了,喬玉知道那是景硯。

其實最近他已經不怎麼哭了,也沒有傷心難過,可是一看到景硯,心裏的那些委屈和難過似乎在一瞬間被喚醒,他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不僅浸透了自己的臉頰,連景硯的臉頰都染濕了。

景硯的胳膊一僵,他從早晨到日近黃昏,已經攬了喬玉大半天了一動沒動了。此時總算是瞧見了一個鮮活的,睜着眼的,會掉眼淚的喬玉,才換了個姿勢,俯身下去,吻了吻喬玉的眼角,那裏全是眼淚,“我的小玉回來了。”

喬玉回來了,走過千山萬水,只為了景硯,回到了這裏。

而景硯的光,他的命,他的魂靈,也於此刻回到了他的身體裏。

喬玉哭得更厲害了,連哽咽聲都被淹沒了,他現在很瘦,蜷縮在景硯的懷裏哭得一抖一抖,分外可憐,景硯不知該怎麼哄他,他好似忽然就不會說話了。

他一直在這裏等着喬玉醒過來,沒問過誰喬玉是怎麼回來的。因為景硯知道,無論如何,那都是一條艱險的路途,喬玉吃盡了苦頭,才回到了這裏,自己的身邊。

景硯並不在乎痛苦,他只在乎喬玉。那些細碎的、隱忍的,深入骨髓的只是暫且被重逢的壓下去了而已。

它還在那裏蟄伏,提醒着景硯這是失而復得,他們曾遠隔千萬里。

景硯只能一點一點,細細密密地吻着喬玉的額頭,眉眼,臉頰,還有嘴唇和小梨渦,這樣才能確切地感受到喬玉在他的身邊,他的懷裏。

只是那些都是鹹的,是眼淚的味道。

景硯的嗓音還是啞的,湊在喬玉的耳邊道:“我的甜玉都變成鹹的了。”

喬玉打了一個哭嗝,聽了這話,隔着盈滿淚水的眼眸,抬頭去看景硯。

景硯眼底含笑,一如往常地看着自己。

只是這樣瞧了整張臉后,才發現他瘦多了。

喬玉一怔,他從未見過景硯這麼瘦過,連聲音都這麼啞,心裏很難過。

他望了景硯好一會,連眼淚都忘了掉了,瞧見景硯的頭髮因為自己方才的折騰而亂了些,想替他理一理,才抬手碰到鬢角,就看到一層薄薄的黑髮下頭壓着許多根白髮,那都是刻意藏起來的。

他還不到二十五歲,已經年少白頭了。

喬玉的呼吸一窒,喘不上氣來了,他的手忽的失了力道,像是被折斷似的落了下來。

他雖然委屈難過,路途艱苦,心裏卻很堅定,知道景硯就在這裏等着自己。

被留在原處的那個才是最痛苦的,因為什麼都不知道,不知生不知死,一切都是空,只有無盡的等待。

喬玉努力撐起身體,他的背脊又瘦又長,形狀動人至極。

他貼着景硯的鬢角,一點點吻向那隱藏起來的白髮,嘴唇潮濕柔而軟,靜默的眼淚打濕了景硯的頭頂。

喬玉沒什麼力氣,上半身晃了晃,卻還是努力撐住了,很堅定道:“別難過,我在這裏,小玉在這裏,阿慈別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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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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