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回京
大周的疆域遼闊,無論是清查人口還是派暗衛尋找蛛絲馬跡,都是非常漫長的過程。
而在這個時候,長樂安平早已日夜兼程,終於到了預先定下的小村子上。這是他們千挑萬選出來的小村莊,離京城有幾百里的路程,天高皇帝遠,山清水秀,只是因為周圍群山延綿,路途艱難,與外界不相通,所以只能能靠山吃山,算不得多富裕。
他們是初冬的時候來的。長樂安平在宮裏待了這麼多年,做人辦事都無可挑剔,到了村子裏后,先是去拜訪了村長,編造了一個可憐的身世,說是背井離鄉,不能再回家鄉,又塞了許多東西當作禮錢。村長思忖良久,他本不該收留這些來路不明的人,可這個冬天實在是艱難,這幾個人看起來着實不像是壞人,所以也算是默認了。
長樂才算是放下一半的心。
那個村子是在半山腰,平坦開闊的地方不多,也沒多少適合建屋子的土地,可冬天已經來了,也不能席地而眠,村長就做主將一家已經絕戶了的破房子借給長樂安平住。長樂請村子裏人吃了酒席,又修繕了一番,也算是平平安安住下來了。
喬玉的身體依舊不大好,路上咳嗽了大半個秋天,吹不得冷風,還在吃藥,花費不少。長樂安平這麼多年在宮中積攢了些錢財,可這一路也花的差不多了。長樂是很有打算的人,不能任由一家三口還連帶一貓坐吃山空,便去鎮子裏的小酒館尋了個廚子的活計。他是宮裏出來的,做菜的手藝極好,又很會做人,很快就在後廚如魚得水,掙得銀兩也能補貼大多家用,除了喬玉的葯錢,還是得從原來的積蓄里出。
而安平留在家中乾乾雜活,喬玉也需要人照顧。為了以後的生活,他們得節省着過日子,飯菜都是普通的家常菜,兩菜一湯,只有一道葷菜,還沒多少,安平和長樂都不怎麼動筷子,想要全留給喬玉,還是喬玉自個兒動手分成三份,挨個夾到他們碗裏。米飯也都是糙米,咽下去的時候都要梗喉嚨,可喬玉一點也不挑剔,每日都拚命為自己塞飯菜,只想把自己養胖些,早些去見景硯。
天氣越來越來冷了。喬玉抱着除夕,沒什麼話,日日伏在窗檯那裏,望着外頭下山的那條的小路。
過了幾日,長樂休息,在家中閑不住,要去鎮上去採買東西。原本該是安平下山為他幫忙,可長樂卻拒絕了,他轉過頭望着喬玉,“小玉,你陪我去一趟吧。”
喬玉怔了怔,將除夕往下一放,站起了身。他這些日子吃得多,身體也好的差不多了,多長了些肉,總算不是皮包骨了。他穿了身土灰色的棉襖,因為裏頭的料子不太好,只能靠厚重保暖,那衣服穿起來叫喬玉胖了一大圈。幸好他生的好,長發烏黑,也沒有束起來,柔順地垂在身前,映襯得皮膚越發白,下巴越發尖,即便穿了那身衣服,打眼望過去,也算得上是一朵村花,村裡最漂亮的那個。
長樂拎了籃子,領着喬玉,和周圍左鄰右舍打着招呼,朝山下走了過去。這裏還只在半山腰,但山路狹窄,崎嶇陡峭,下去要很費一番功夫。長樂是做慣了體力事的人,走的很輕鬆,喬玉即便是當了六年小太監,也沒幹過什麼苦力,更何況後來去了仙林宮,養尊處優了一年,不久前又才受了重傷,腳步很慢,不太能跟得上,長樂卻沒等他,徑直朝下頭走。
喬玉累的要命,他喘着氣,只顧着追長樂,卻沒注意到腳下,不小心踩到一粒石子,幸好扶住了一旁的枯樹,才沒跌倒,可手章卻被劃破了皮,紅了一片。
長樂終於停下了腳步,他站在遠處,微微轉過半個身體,很冷淡似的,“小玉,你知道從這裏到京城,有多少艱難的路要走嗎?不是像現在這樣,還有人陪着你,沒有人會陪着你,你只有一個人,許多危險,許多磨難,你不行的。你為什麼還要往會走呢?那麼多危險,無論哪一樣,都能要了你的命。”
他說的是真心話。
喬玉抬着頭,他很累了,卻拚命笑了笑,思忖片刻,很認真道:“我知道這些,我也知道你們都是為我着想。可是我一想到這條路的終點站着殿下,就,就勇氣百倍,不害怕了。”
長樂是不相信的,他一直覺得喬玉是被引誘了,被脅迫了,哪裏會有什麼真心實意。
喬玉抿了抿唇,他們是生死之交,他不希望長樂安平誤會景硯,就說了自己從前的事。
冬風凜冽,喬玉被吹得凍紅了臉頰,鼻子尖像是個什麼熟透了的果子,聲音很平靜,不像是在說自己的事,“我是喬家人,聽說我家在隴南那個地方十分有名望,我也都記不清了,因為在八歲的時候,一家人去上香的時候遇到了劫匪,一個也沒留下來。我貪看寺院的杏花,逃過一劫。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那時候也沒想過以後,就被姨母馮南南接進宮了。她好像和皇後娘娘有仇,皇後娘娘好像又和我娘有仇,裏頭的關係亂的理不清,我就被送去了皇後娘娘那裏,大約是當成泄憤的了,我那時候很害怕。可皇後娘娘是很好很好的人,她對我很好。”
長樂愣了愣,他從沒聽過這些事,因為都不是一個御膳房的小太監該知道的。
喬玉一頓,他的聲音忽然從這一刻忽然有了溫度,又軟又甜,“那是一個夏天的夜晚,我在宮院後頭的小池塘邊捉螢火蟲,怎麼也捉不住,一轉頭遇到了個小哥哥。他長得可真好看,比我高好多,他朝我走過來,臉上的表情有點凶,我那時因為捉不到螢火蟲,本來就很難過,又怕他罵我,就先發制人,求他幫我捉螢火蟲。他答應了,那個晚上,幫我捉了一籠子的螢火蟲,又閃又亮,漂亮的晃眼。他是殿下,是景硯,後來是我的,我的心上人。”
他忍不住笑眯了眼,想着自己同景硯的第一回見面大約是命中注定。
長樂緊緊地皺着眉,他聽喬玉接着道:“殿下待我很好,除了祖母之外,再也沒有人對我這麼好了,我很喜歡他。再後來,就是元德十七年,那一年出了大事,皇後娘娘被囚禁起來,東宮人心惶惶,禁衛軍要將所有宮人都清理出去。殿下讓人給我換了小太監的衣裳,躲到太監所,還吩咐了許多事,我記不清了,就記得他說以後不再見面了。”
他那時候難過的要命,卻頭一回沒聽景硯的話,“我不能見不到他,太監所要挑人去照顧殿下,我自告奮勇去了,萬幸沒被人發現,順利進去了,和殿下表白自己自己的心意,一直在那裏呆下去了。我那時候傻,什麼都不知道,現在想來,殿下那時候就安排好了路,若是我沒有去找他,緣分就斷了,但我去了,所以才有現在。”
喬玉低着頭,沒再繼續說話,長樂走上前幾步,就聽喬玉壓着嗓子,音調很輕,卻很堅定,“我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從很小還不懂事的時候就知道去追逐我要的東西,難道越長大還越活過去了嗎?”
所以即便害怕,即便膽怯,他也會繼續向前走,朝有景硯的地方去。
長樂似乎很震驚,他是沒料到他們倆之間有這樣的往事和感情,深沉而厚重,他嘆了口氣,問道:“你,那麼相信他,愛慕他嗎?”
在他看來,景硯和喬玉之間的地位是不對等的,景硯可以輕易地說喜歡,因為討厭的時候拋棄也不會有任何負擔,更何況男子與男子相戀,本就與世俗規矩相悖。而喬玉不同,他只有一個人,無權無勢,只要景硯願意,就會被囚禁在深宮中。可喬玉不是貪戀權勢的人,他從景硯身上其實什麼都得不到,所以長樂才會固執地以為,他們不會有好結果。
可現在不同了,他的心意改變了。
長樂道:“我不是你,即便你講得再真切,也沒辦法相信深宮裏頭那些貴人的感情。可也正因為我不是你,也沒辦法替你做決定。但我和安平是你的好朋友,你真的想要回去,只有那個人能叫你真的快樂,我就會支持你。”
喬玉怔愣了好一會,他拿手指揉了揉眼睛,哽咽了好一會,“你們怎麼這麼好?”
都說宮裏無情,他卻總是越到好人。
長樂難得溫柔地笑了笑,拉着喬玉起身,“因為小玉也很好啊。”
自從說開了后,長樂就為喬玉日後的路程打算了起來。他本想叫喬玉待一個冬天,等到明年開春,天氣暖和起來,路途也好走些,可喬玉不願意,他太想念景硯了。他倔起來很倔,長樂也拿他沒辦法,只能繼續安排計劃,攢銀子,制冬衣,做乾糧,而喬玉則是每天堅持跑步鍛煉身體,以防倒在路上。
等到喬玉真的要離開的時候,已經完全是冬天了。他穿了一身算得上輕薄暖和的好衣裳,外頭罩着層經久耐摔的粗布,背着一個不大的包裹,裏頭是另一套衣裳、折好的鋪蓋和乾糧水袋,銀兩則是裝在貼身的衣服里。前些時候,為了戶籍路引的事,長樂幾乎花光了所有的積蓄,沒錢再為喬玉雇傭馬車裏,他得憑着一雙腿走到京城。
走的時候,喬玉哭的臉都凍僵了,還是安平替他打了熱水洗臉,他自己還不熟悉在外行走,還要費盡心思教育喬玉。
長樂看着喬玉瘦長的身影隱沒在了群山之中,拍了拍安平的肩膀,輕聲道:“回去吧,外頭太冷了。”
喬玉有他的路要走,他們也有自己的人生要過。
山高水長,此生大約不能再見面了。
喬玉這一路走的格外艱難,他是被嬌寵慣了,半點苦頭也沒吃過,可現在卻不同,他白天必須加緊趕路,如果露宿荒郊野嶺,遇到野獸劫匪之類,他根本沒辦法躲過去。
不過也不一定,喬玉拿水壺打水,順道瞧了一眼水面上的自己,又瘦又黑,全身只剩一把骨頭,估計就連野獸也嫌硌牙。
他好不容易才走出了群山,冬天的風颳得人臉疼,喬玉迎風而上,到了下午,日頭完全消失,灰濛濛的天空落下了雪花。
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喬玉尋了個破廟避雪,他很熟練地生了火,縮在稻草堆里取暖,跳躍的火焰照亮了他濕漉漉的眼眸,睫毛濃密纖長,在眼下落了一片青灰。
他喝了一口冰冷的水,凍得抖了一會,忽的想起去年的這個時候,自己正高高興興地同他的阿慈吃點心,對着初雪下棋。他那時下棋的水平已經很有提高亮,和景硯之間的輸贏也都是五五開,那一天他三局兩勝,贏了景硯,可以提出一個要求。其實那時候他已經很喜歡景硯了,只是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想了好久該提什麼條件,最後卻說,希望景硯不要那麼累了。
往事都太快樂了。
喬玉凝望着火苗,一動也不懂,好久,才用手背抹了抹臉頰,滿是冰涼的眼淚。其實從長樂安平那裏離開后,他吃了再多苦,跌了再多跤,也一直不敢哭出來,因為他怕哭的卸了力氣,就再也堅持不下去,撐不住了。
直到此時,他在心裏安慰自己,也不能放縱自己大聲哭出來。
他想,等到回了京城,他一定要告訴景硯,他這一路有多辛苦多疲憊多難過才走到對方的面前。可想着想着,他又覺得這樣會叫景硯太過難過,就一點一點把自己現在經受的痛苦減輕縮小,最後只準備講一路的山水遊記了。
因為喬玉知道,分離已經太苦了,等見面了,就只說甜的吧。
他和自己約定好了。
下雪之後,天氣更冷了,路途也更加艱難。喬玉走的很慢,好不容易才到了一個大點的縣城中,才和破廟的乞丐們談妥了借宿一晚,第二天就走的協定,結果就大雪封城,無路可走。喬玉身上還有些銀子,可都是日後的盤纏,也不可能現在拿出來住客棧,只好又和那些乞丐商量,那些人看起來凶,其實人還不錯,也沒太為難喬玉,只裝作沒看見,甚至還邀請喬玉一起去討飯。
喬玉是鐘鳴鼎食之家出來的世家子弟,做不了這事,想着坐吃山空也不是辦法,只好也出去尋找活計。他沒幹過活,力氣不大,剛扛上沙包就歪歪倒倒,連賣苦力的活都沒辦法做,憂愁地在大街上閑逛,正瞧到前頭書齋一個人正在描畫本。現在各家的印刷術水平都不同,有的好有的壞,像這種窮地方就很容易印壞,特別是畫本這種精細的書籍,後期都要由專門的畫匠再看着缺漏填填補補才能賣。
他看那人在描畫本,沒忍住停下來看了看,那書齋的掌柜能在裏頭看到他這麼個小乞丐似的人蹲在那,也沒來趕,只是等天大亮,人漸漸多了起來之後才讓跑腿的店小二讓他暫時離開,否則怕是書客不敢進門。
喬玉聞言道:“我是在看他在幹什麼,他畫的不好。我也會畫畫,畫的比他好。”
他在外的經驗太少,很不會講話,差點沒挨了一頓打,那畫師也是個爭強好勝的脾性,還非要比一比,結果喬玉果然畫的比他好。
掌柜瞧了一整個過程,他沒在乎喬玉的模樣,問道:“現在畫本的數量太多,你願不願意留在這裏,幫一幫我的忙?”
喬玉自然是願意的。
書齋給的銀子不算多,可也不少,還包吃包住,對喬玉來說正合適,他還是很老實的,說做不了多久,等雪停了路能走了就要離開,掌柜的也不介意,只讓他放心做事就好。
喬玉的畫藝着實出色,即便只是描圖上色,都比旁人生動許多。掌柜的看了幾天,忽然拿了一個話文本子過來,想叫喬玉為他配圖,還允了日後的分利,可喬玉不要分利,他只要多拿些錢,能早日攢夠雇傭馬車的錢。
為了賺錢,喬玉幾乎可以稱得上夜以繼日了,他就在書齋後頭畫畫,店裏的那個小夥計也過來瞧他,有一次忽然道:“陳公子,我看你這個畫總是很眼熟,同玉橋先生的畫很像,你是不是學的玉橋先生?”
景是貴姓,當年大周建國后將除了皇族之外的景姓都改了背的,平民百姓用不得。喬玉就替自己取了個假名,叫陳辭。
喬玉的筆一頓,險些落下一滴濃墨,耳朵邊全都紅了,忍不住有些雀躍地問:“你也知道玉橋先生啊?”
小夥計用力道:“自然是知道的!我聽聞玉橋先生畫技過人,這些都算了,他的人還特別好,今年夏天我們家鄉發大水,我的父母都淹死了,家裏只留我和一個小妹妹,險些活不成了,還是玉橋先生用自己的稿酬捐了米糧,才讓我們活了下來。不僅是我們,我聽說玉橋先生捐了好多地方,救了好多人,玉橋先生救世濟民,心懷天下,可真是天大的好人。”
喬玉的耳朵邊全冷了下來,他結結巴巴道:“興許,興許玉橋先生也沒有那麼好……”
他說這話時心中一陣恍惚。那些銀子的確是喬玉捐出去的,他在宮中閑的無聊,只能畫畫這些畫,賣出去的錢他拿着也沒用,都讓景硯安排着花出去了。他沒料到自己的無心之舉會救那麼多條人命,可卻擔不起那些人的感激,因為他知道不是那樣好的人。
那小夥計聽了這話,再也沒有平日裏的和善,冷着臉道:“玉橋先生怎麼不好了!你說說看!”
喬玉也不敢講玉橋先生的壞話,他總覺着要是講了,眼前這個和和氣氣的小二哥立刻就能翻臉揍他一頓。他只好含含糊糊道:“沒什麼,我的畫,我的畫就是學玉橋先生餬口罷了,他是什麼樣的人,我不太清楚。”
又在對方的虎視眈眈下不怎麼誠懇地添了一句,“想必是很好的人吧。”
他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面對這些人的喜歡和尊敬,就越發心生慚愧,他不應該得到這些的。
喬玉累了一整天,倒在床榻上,還是想着這件事。他想了很久,覺得自己還是沒有他們眼中的玉橋先生的救世濟民,他沒辦法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給出去,但還是把自己的報酬一分為三。一份是接下來幾天的生活所需,一份是攢着的馬車錢,還有一份最多的是用來給破廟裏的那些小乞丐買過冬的東西。其實原先他每日也會買些剩下的饅頭粥食之類送過去,只不過現在想要做的更多,
他想變得更好一些,至少不要太過辜負那些人的感激。
這場雪下的太久,久到都快成了災,喬玉為那個書齋畫了好幾本話文本子,第一個本子大賣,他又拿了一筆錢,終於攢夠了給乞丐買過冬衣物的錢,也攢夠了接下來雇傭馬車的錢。
可這時候離過年太近,沒有哪個馬夫願意背井離鄉,不和家人在一起過年,喬玉無奈地留在這裏,過這十年以來,第一次自己一個人過的年。
除夕的那一天下了小雪,喬玉領着小夥計的妹妹出來玩。小姑娘看着糖人就走不動道,喬玉給她買了一個,猶豫了一下,自己也買了一個。這麼幾個月來,喬玉第一次沾甜味,他捨不得咬着吃,小心翼翼地用舌頭舔着。
小夥計出來找他們的時候,兩個人坐在不遠處的槐樹下頭,個頭一大一小,動作卻如出一轍,看起來年紀倒沒差多少。
他手上拿着煙火,塞給了他們倆一人一個,待天黑才很珍惜地點燃,轉着圈燒完了,小夥計望着喬玉,笑着道:“馬上新的一年了,對了,昨天掌柜的說了,是元德二十一年。”
元德二十一年。
喬玉一怔,這不對,怎麼會是元德二十一年,本該是他的殿下登基,換了年號,今年是元年才對。即便這裏再窮鄉僻壤,離京城再遠,可好歹也是個縣城,若是換了皇帝年號,絕不可能不知情。
在這之前,喬玉從來沒想過景硯會失敗,並不是刻意不去想,而是他從來都覺得,只要是景硯想做的事,沒有做不成的道理。
可現在他忽的有些害怕起來,他怕的要命,在除夕這一天沒有絲毫的開心,躲在被子裏,咬着衣角發抖流眼淚。
哪怕是幾次瀕死,他從未這樣害怕過,心口緊縮成一團,連呼吸都不會了。
透過被子間狹小的縫隙,他能看到外面幽微的火光,模模糊糊成了一片。
宮中。
大約是由於去年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宮裏沒半點過年的氣氛,象徵性地掛了幾條紅布紅燈籠,別處依舊很肅穆。
景硯從地牢裏走出來,身上浸透了血腥味。過年前的半個月,他終於將陳桑和他的親信都瓮中捉鱉,關押到了地牢裏。陳桑的嘴很嚴實,也許是知道說出喬玉的消息就會沒命,講得都是模模糊糊,一日一變,而那些親信也都不知情,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審問,期間不知死了多少人,就連今天過年,都拉出去好幾條屍體。
景硯由冷淡又漫不經心,他望着這些人,並不把他們當作一條命,連陳桑也不。他覺得自己能留給陳桑一條全屍,大概也就算不辜負里陳皇后了。
他從早到晚只吃了幾口面,又看了大半天的摺子,有關喬玉的消息,事無大小,全都由他自己親自審查,看完后順道還審問了陳桑的一眾黨羽,現在本該疲乏至極,卻依舊背脊挺直,被拉長的影子卻極消瘦,近乎於形銷骨立了。他不去大明殿處理政務,也不回仙林宮,張了張嘴,嗓音還是啞着的,不過好歹能說得出話了,咬字是清楚的,“去太清宮。”
盛海急急忙忙地替景硯撐着傘,在大雪中一路疾行,連大氅都落了一堆積雪。太清宮是宮裏最冷清的地方,連點喜慶的紅都沒有,四周又寡淡又冰冷。
景硯拿鑰匙開了一旁的小門,自己一個人撐着傘進去了。
太清宮與離開的時候並沒有什麼變化,時間似乎在這裏什麼也未留下,與過往的每一年都沒有不同。
景硯脫了力一般,手指放鬆,黑傘落在一旁。他仰頭望着院子裏那兩棵相伴相生的枇杷樹,那是喬玉和他一起種下的。它們已經長的很高了,如今亭亭如蓋,綠葉蔥蘢,卻依舊很親密,誰也離不開誰,誰也不會離開誰。
人不如樹。
他這樣看了很久,不僅是長發,眉眼都染成了雪白,漸漸的連裸·露在外的皮膚,後來是玄色的大氅,全都被白雪覆蓋住了。他似乎成了一個雪人,眼角卻忽的滾下一串水珠,留下道很明顯的痕迹。
那或許是融化了的雪水,或許是眼淚。
大約是眼淚吧。
一過完年,喬玉就急急忙忙要找人去京城,他雇了一輛很小的馬車,在路口長亭同小夥計還有那群小乞丐告別,雖然相處的時間不長,他們都很捨不得,小夥計道:“你雖然沒玉橋先生畫的好,可陳公子你的心和玉橋先生一樣好。”
喬玉哭笑不得,他是刻意畫的劣質一些,防止露出馬甲的,沒料到他也有一日要刻意做不好一件事了。
他滿心滿意都是景硯,想的都要發瘋,實在是不可能再停留下來了。
小夥計最後說了一句,“願你新的一年,一路順風,得償所願。”
喬玉僅有一個願望。
接下來的一路都很順利,馬夫是個好江湖,人也很好,大概是看喬玉又傻又好心,給錢還多的份上,馬趕的飛快,不過冰雪初融,才開春的時候就趕到了京城。
京城看管的極嚴,幸好長樂早有準備,路引和別的書信都齊全,才能很快入京。到了京城,喬玉也知道了去年發生的事,他的景硯的確是贏了,只是還未登基,現下是縱覽朝政的攝政王,喬玉的心放下了一半。
可今時不同往日,喬玉沒有證明自己的法子,別說是皇宮,連內城靠里的地方都去不了,雖然近在眼前,卻沒辦法相見。
他定了個客棧,一邊泡澡一邊發愁,難道自己真的要擊鼓鳴冤,再大庭廣眾之下表明身份。
那也太丟臉了吧。
喬玉想到了他的外祖母,福嘉縣主。福嘉縣主自喬玉失蹤后,又回到了外頭的古廟中修行,那個地方還好接近些。
第二日,喬玉去了那裏,福嘉縣主滿臉肅穆,正跪地誦經,喬玉也不知怎麼了,其實他的印象里只見過福嘉縣主兩三面,卻忽然哭了出來,也跪到了福嘉縣主的旁邊,嗓子裏含滿了哭腔,“外祖母。”
雖然景硯一直在暗地裏尋找,福嘉縣主以為他死在了那場宮變中。
他們倆相擁哭了好一會,福嘉縣主又仔仔細細地問了問他這麼久以來的經歷,喬玉避重就輕,沒怎麼說自己吃過的那些苦頭,一一回答了。
福嘉縣主活了這麼大,怎麼可能看穿不了這些謊話,可她不想毀了喬玉的好心意,只當作不知道,摟着喬玉問道:“你受了這麼多委屈,回了京城,還想要做什麼?外祖母都幫你,無論是什麼,我的小玉。”
喬玉抽噎着道:“我想見殿下,我的殿下。”
他唯一僅有的心愿和支撐,不過是景硯。
福嘉縣主長嘆了口氣,她有什麼辦法,喬玉實在是喜歡,可她卻不敢那麼相信景硯。
畢竟他是攝政王,是還未登基的皇帝。
帝王無情,而且自喬玉失蹤后,她也從未聽說景硯找尋過她的傻外孫。
可畢竟還要給一個機會的,誰讓喬玉心悅景硯,她知道自己阻攔不了。
於是,第二日,福嘉縣主遞了道摺子,說是家中有一些喬玉的舊物,不知攝政王殿下有沒有興趣。
福嘉縣主想好了,若是景硯兩日內不來,也就是說對喬玉根本不上心。到那個時候,她就是綁也要把喬玉綁回隴南,一輩子不許他再想着景硯。
因為這段感情註定沒有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