輓聯
同治十一年二月四日午後,曾國藩和兒子曾紀澤在兩江總督官署花園裏散步,突然,兩腿一麻,摔倒在地,曾紀澤將他扶起,攙入內室。晚上八點左右,曾國藩端坐而逝。人死了,就得準備靈堂。佈置靈堂,除了皇帝追封賜謚的詔令,最重要的就是生前友好書贈的輓聯。曾國藩一生好寫對聯,尤其重視輓聯,全集中就收錄了七十七幅輓聯,凡上官下僚,親朋戚友,不論貴賤壽殤,橫死善終,一概挽之。集中排在最後的輓聯,是寫給一個妓女的:“大抵浮生若夢,姑從此處**”;這個妓女的名字,就嵌在聯中,有興趣的讀者可以猜一猜她的芳名。輓聯固然是小道,但是不刻苦錘鍊,也寫不出上品。曾國藩當京官的時候,就苦練過這種功夫。不過,輓聯是蓋棺定論,對象不死,素材就不完整,輓聯也就不好落筆,曾國藩哪裏找那麼多死人來練習呢?他玩了招絕的:生挽;所謂生挽,就是給活人寫輓聯。活人還得挑熟悉的,不然搞不清平生行事,下筆未免落空。可是,活人都忌諱死,誰願意觸這種霉頭呢?於是,他得偷偷的寫,不敢讓人發現。不幸的是,壞事干多了,總會有暴露的一天。某年新春,好朋友湯鵬到曾寓拜年,延入書房聊天,湯看見硯台下壓着幾張紙,以為是新作的詩文,便要拿來看看。豈料這不是詩文稿,而是輓聯稿,曾國藩死死護住,怎麼也不給看。湯鵬跟他熟絡的很,也不顧禮節,一把搶將過來,只見包括本人在內不下十幾位曾氏好友,一一被曾國藩“敬輓”了一番。新正吉日,吉祥話沒開場,竟先看見一篇“悼詞”,那還不勃然大怒?於是拂衣而去,自此斷交。同時,江忠源在北京,篤於友道,有客死京城的朋友,一定親自或者派人護送其屍骨還鄉;時人便撮合兩人事迹,造了兩句廣告詞:“江忠源包送靈柩,曾國藩包作輓聯”;儼然視二人為殯儀服務公司的東主了。現在,輪到他人“敬輓”曾國藩了。眾多輓聯中,最引人注目的,無疑是左宗棠寫的那一幅。曾左不和,早就是官場、鄉里公開的談資,左宗棠又是一貫不假顏色的直性子,正在甘肅平亂的他會寄來一幅怎樣的輓聯呢?傳言說左宗棠聽到曾國藩贈謚“文正”,極為不悅,說:“他都謚了文正,我們將來不要謚武邪么?”左伯爵的輓聯要是捎帶諷刺之意,先不說別的難堪之處,單單是否在靈堂懸挂就夠曾家人斟酌幾番的了。終於,左宗棠的輓聯寄過來了。想看熱鬧的大失所望,忐忑不安的放下心來,他寫的是:“謀國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輔;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平生”;除了“攻錯若石”四個字,其他都是恰如其分的讚揚,而“攻錯若石”,也只是實事求是地講出二人“和而不同”的交往實況,無所寓其褒貶。曾國藩生前,左宗棠和他書信往來,從來就是稱兄道弟的平輩稱呼,不講官場前輩、晚生那一套。同治元年,曾國藩奉旨以兩江總督協辦大學士,算是兼管地方的“國家領導人”,左宗棠當時不過浙江巡撫,寫信過去還是自署“愚弟”,並說:“依例應‘晚’。惟念我生只后公一年,似未為‘晚’,請仍從弟呼為是”。這幅輓聯的落款,卻自署“晚生”,更是給足了曾家面子。斯人已矣,風波不息;直到今日,很多人還是不相信左宗棠這幅輓聯就是他的心聲,而認為這不過是照應場面的客氣話。伯牛無意翻案,謹就讀書所得,略為爬梳,按照時間順序,羅列曾、左之間三次最為重要的衝突。孰是孰非,孰枉孰直,讀者自能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