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周二一早,梁辰去了立心孤兒院。
他的記憶力一向不錯,對數字,對公式,對科學,任何排列規律的事物很容易就會記在腦子裏。
但他是個路痴。
幸好現在技術發達,感謝科技的力量,出門有導航相伴。
梁辰是個有時間觀念的人,如果靠自己的本事認路,他不是那塊兒料。但他也要面子,如果永遠依賴導航,他心裏那道坎兒過不去,尤其是聽導航里冷冰冰的聲音告訴他該往哪裏走,會顯得他像個白痴。
梁辰固執的認為,他之所以對方向感沒有敏銳的辨識度,那只是因為他的海馬體裏的位置細胞沒有被充分激活,這不是他的錯。
梁辰曾讀到過相關資料,說是在人類內嗅覺皮層的一部分細胞,可以和海馬體中的位置細胞建立起協作關係,更能建立空間坐標系,所以只要經過後天不斷自我訓練,將這兩部分的關係連接,激活,並且在複雜的地形里反覆練習,假以時日路痴也可以成為活地圖。
梁辰自認為可以成為活地圖,而且還一直在美國做這樣的練習,原本早已熟悉了那邊居住的城市,沒想到一回國,一切又變得陌生了。
中國的路和美國的路,相差太多。
梁辰用了一段時間的導航,又覺得,他應該把以前的練習拾起來,就從現在做起。
於是,他就本着對自己記憶力的充分信任,和練習認路的豐富經驗,這天出門,他關了導航。
然後,就毫無懸念的迷路了。
但梁辰死不悔改,一定要憑感覺找到曾經住過十年的立心孤兒院。
……
十歲以前,梁辰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孤兒院內,偶爾走出去跑丟了,也不是自己找回來的。
他會蹲坐在原地死等,等院長或者小太陽回來找他。
每一次,他都能等到。
小太陽和他說好了,丟了就原地等,無論多晚,她都找的回來。
梁辰記着這句話,記得真真兒的,他那時候還對小太陽說,小影子會一直等小太陽,永遠,永遠。
可惜,這句保證在梁辰十歲那年打破了。
……
梁辰長到十歲才知道自己不是孤兒,他的親生父母找到了孤兒院,和他相認。
那是一對穿着考究,談吐優雅的夫婦,但梁辰不認識他們,不喜歡他們,甚至有些害怕。
那也是他第一次聽說什麼是DNA,經過檢測證實他確實是他們的親生兒子,只是梁辰不知道為什麼,他會被送到孤兒院。
他的父母也一直沒有說。
梁辰被接走那天,他依依不捨的回頭看小太陽。
小太陽笑得特別陽光,好看,還衝他揮手,喊道:“要開心啊!要記得我說的話啊!”
所有小朋友都羨慕梁辰,嫉妒梁辰,巴不得自己就是他。
可梁辰當時只有一個念頭,他想留下。
回到梁家,梁辰就開始犯病。
父母似乎發現了他的不正常,就把他送去見心理醫生,診斷結果是阿斯伯格綜合征。
梁辰的父母是要面子的人,經常需要將家庭關係和社會關係,甚至是商業關係連接起來,對孩子的教育和照顧自然會疏忽,加上當時國內這方面的治療方案比較落後,梁辰父母便覺得,應該把孩子送去外國。
就這樣,梁辰和一隊專人先去了英國,他沒哭,沒鬧,滿腦子想的都是小太陽說過的話——如果你不知道怎麼做自己,如果你害怕做自己,那你就做別人。
模仿別人,是梁辰第一件學會的事。
他知道,他的父母喜歡乖一點的兒子,他就模仿乖巧懂事的弟弟。
但他的乖,是有限度的。
他的乖,也經常令大人們感到困擾。
後來他才漸漸明白,乖不等於沉默,不等於發獃,也不等於一整天重複做同一件事,那不是乖小孩,是怪小孩。
……
梁辰到了英國以後,第一次請陪同的專人聯繫他的父母,就只有一個要求,希望他們能收養立心孤兒院的小太陽。
幾天後,專人傳來回復,小太陽拒絕被收養。
梁辰難過了很久,也困惑了很久,一直耿耿於懷將近兩年,他又一次提出要求,收養小太陽,送來英國和他在一起。
梁辰還寫了一封給小太陽的信,希望她看到了就會答應。
幾天後,專人回復了,小太陽已經被一戶唐姓人家收養了,她過得很開心,還給小影子畫了一張賀卡。
梁辰拿到賀卡,看着上面畫的並不圓滿的太陽,看着地上那個小男孩,和小男孩背後歪七扭八的影子,哭了。
梁辰開始責怪小太陽,英國四年,美國十年。
直到一年前,他想通了,小太陽有自己的選擇,她一向有主見,她不是附屬品和保姆,更不是童養媳。
她不來陪他,那他就回國找她。
梁辰知道,他要是找私家偵探或是動用家裏的關係,難免會驚動父母,他們對他的一言一行都很重視,稍有個風吹草動就會緊張,所以他得繞開家裏人的“視線”。
梁辰找了個國內的網友幫他打聽,重金酬謝。
一段時間后,他有了小太陽的消息。
原來,小太陽被收養后一直沒有走遠,她還生活在那個城市,她和父母關係很好,家庭關係很和諧,她很愛笑,長得很好看,也很有愛心,他們一家三口每周二都去立心孤兒院幫忙做義工。
梁辰心裏一下子就安定了,這個世界變了,但小太陽一點都沒變。
真好。
但他想不到,那網友還帶來一個很不好的消息,他說,小太陽幾年前出了車禍,腿不能走路了,一直在坐輪椅。
梁辰聽到消息,發獃了很久。
他想,如果當年小太陽和他去了英國,再到美國,她的腿就不會出事。
於是回國后,梁辰開始“關注”小太陽,他還聯繫了英國這方面最權威的醫生,更製造巧合,讓唐家人和醫生取得聯繫。
直到手術日期確定在一個月後,梁辰心裏踏實了,同時想,他應該去看看她,哪怕遠遠看一眼也好。
結果,他迷路了。
……
梁辰將車停靠在路邊的停車位,下車買了瓶水,靠着車門緩了口氣。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誰較勁兒,明明想快點去孤兒院看看,卻不願開導航,找不到又不罷休,心裏又似乎有點害怕太快到那裏。
梁辰垂下目光,盯着地上的影子,平復心裏的鬱悶。
這時,一道清脆好聽的聲音從前方傳來:“你好,先生,請問這是你的車嗎?”
他微微一怔,看到地上又多了一道影子,和他的重合了。
抬眼一看,陽光下,坐着一個笑容恬淡的姑娘。
是的,坐着,那姑娘坐在輪椅上,就在他面前幾步遠。
梁辰眯了眯眼,迎着日頭視線受阻,可在剎那間,他心裏卻快跳了兩下,漆黑的瞳仁定定看了她兩秒。
然後,他站直身體,低聲道:“是我的車。”
姑娘說:“那能請你挪一下嗎,我要把車開出來。”
梁辰這才發現自己的車擋到後面那輛殘疾人駕駛車。
他點了頭,坐進駕駛座將車挪開,然後又很快熄了火兒,走下車,來到後面那輛車的窗邊。
那姑娘已經坐了進去,並收好輪椅,見梁辰走了回來,便搖下窗子。
梁辰低聲道:“請問,立心孤兒院怎麼走?我剛從國外回來,對這裏不熟。”
姑娘一愣,進而笑了:“啊,我就是要去那裏,我是那裏的義工,請問你是……”
梁辰:“哦,我在官網上看到一些信息,我也想過去問問捐助和義工的事。”
姑娘恍然的點點頭,說:“哦,你如果不介意,可以坐我的車,我送你過去,那邊不讓外面的車停進院內,停車場要走很遠的。”
梁辰安靜的吸了口氣:“好,謝謝。”
只是他腳下一頓,又問:“你讓我上你的車,你就不怕我是壞人?”
姑娘歪着頭看着他,說:“不會,你很面善。”
梁辰動了動嘴唇,突然不知道說什麼,只是勾唇淺笑:“謝謝。”
……
梁辰坐進副駕駛座,扣好安全帶,等車子駛入大路,才淡淡道:“對了,我聽你的聲音很耳熟,很像是‘晨間你好’節目主持人的聲音。”
他刻意將語氣放輕,彷彿只是不經意問起。
姑娘輕笑一聲,飛快地看了他一眼:“你也在聽那個節目?”
梁辰“嗯”了一聲:“我很喜歡,回國以後每個禮拜都準時收聽。”
姑娘笑得更開心了:“啊,那真是太有緣了!”
梁辰望住她:“你也聽?”
那姑娘清清嗓子,就開始念道:“各位聽眾早上好,很高興‘晨間你好’又和大家見面了,我是主播唐果。”
梁辰故作詫異:“你……就是主播?唐果?”
唐果“嘿嘿”兩聲:“沒想到吧?”
梁辰看着路面,淺笑:“嗯,的確沒想到。”
隔了一秒,唐果問:“你呢,先生怎麼稱呼?”
“梁,梁辰。棟樑的梁,星辰的辰。”
剛介紹完,車子就駛進一條林蔭道,兩邊只有路燈和樹,沒有行人,很安靜,好像一下子和外面的車水馬龍分隔成兩個世界。
梁辰的目光一下子就定住了,望着這條記憶中熟悉的道路,出了神。
直到車子來到林蔭道的盡頭,又拐過一個路口,就見到立心孤兒院的大門。
門衛顯然和唐果很熟,門禁開了,車子一路駛進院內。
兩人下了車,唐果重新坐上輪椅,領着梁辰往辦公樓那邊走,說道:“我先帶你去見院長,最近院裏有好多人捐贈,院長這兩天挺忙的。”
梁辰個子高,但為了遷就唐果,刻意放慢步子。
他說:“我看官網上介紹,有一個患有自閉症的孩子剛剛確診。”
唐果:“是啊,前幾天才有人捐過一筆錢,還指名說是給他找懂兒童心理學方面的醫生的捐助。”
唐果話音剛落,這時就從走廊的另一邊衝過來幾個人影。
跑在最前面的是個小男孩,胳膊上有傷,頭上還在流血,卻跑的很快,直到腳下一絆,摔倒了。
他沒哭沒叫,後面趕上來追他的幾個義工,要將他扶起來。
小男孩開始反抗,甚至劇烈掙扎。
他叫的聲音很小,好像很痛苦。
那幾義工也有些頭疼,一邊要將人按住,一邊討論。
“是不是摔到哪兒了?”
“先把他送去醫務室。”
“哎,別動,你會傷到自己的!”
唐果擔心的看着,一時也不知該怎麼辦。
直到梁辰長腿邁開,走上前,唐果一愣,立刻推着輪椅跟上去。
距離小男孩幾步遠的地方,梁辰站住腳,低聲道:“你們先放開他。”
幾個義工紛紛一愣,氣喘吁吁的,還有一個一時不慎,被小男孩扭動的肩膀撞了一下,很是狼狽。
其中一個說:“他會傷到自己的!”
梁辰搖搖頭,目光落在小男孩的臉上:“他不會,他只是不喜歡別人碰他。”
幾個義工面面相覷。
直到其中一個不知道是聽梁辰的話,還是累了,先放了手,另外兩個還有點猶豫。
唐果這時說:“要不,你們先放開他看看?”
另外兩個才收手。
那小男孩感覺沒有了壓制和觸碰,動作果然漸漸小了,人也安靜下來。
然後,他慢慢睜開眼,看着梁辰,直勾勾的。
……
半個多小時后,梁辰走出院長辦公室。
肖院長一直把他送出門口,兩人一路上聊的都是自閉症小男孩的事,還有在這裏做義工的條件。
剛才那幾個義工是某學校的大學生,都學校學生會的成員,是專門被學校派來參加社會活動的,在這方面卻沒有經驗。
其實這樣的情況比比皆是,肖院長也有些頭疼。
聽說剛才梁辰幾句話就把小男孩安撫住了,又是唐果推薦來的,而且進門之後沒談幾句,梁辰就提到捐贈的事,這對肖院長來說簡直就是天使下凡。
兩人很快敲定了做義工的時間,和捐款細節。
只是等梁辰走出院門,都沒有再看見唐果,聽院長說,她正在幫小朋友們洗頭。
梁辰想了想,來日方長,便告辭了。
孤兒院外的林蔭道和記憶中一般無二,旁邊兩大排老樹,樹枝伸得很長,已經冒出了青芽,等到了夏天,整條路都會變得很涼快。
梁辰緩慢的沿着樹坑走,每經過一棵樹就會停下來看看。
走到一半的時候,他腳下一頓,站住了,然後繞着樹榦走了一圈,果然在很矮的地方找到一個用小刀刻下的痕迹。
——小太陽、小影子。
後面還有三個字,原本應該是小坦克,卻寫成了小旦克。
他蹲下身,坐在旁邊,默默看着,唇角不由自主的勾起。
直到路的盡頭響起一陣轟鳴聲,自遠而近,越來越大聲,很快就攪混了林蔭道的清靜祥和。
梁辰站起身,剛好見到一輛中型機車呼嘯而來。
但機車駛到路中央,就倏地剎停。
車主腿很細,很直,一腳跨下來,支着地,目光隔着頭盔看着盡頭還有段距離的孤兒院,半晌沒動。
一陣風突然吹過,拂過樹梢。
車主突然動了,一把摘下頭盔,甩了甩頭髮,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正是唐朵。
唐朵將頭盔隨手甩在把手上,抬起胳膊將有些亂的頭髮在後腦用皮筋紮好,露出線條姣好的脖頸和下巴。
然後,她感覺到從側面投過來一道視線,存在感很強。
唐朵皺皺眉,正在想,這個時間,這條路,會是誰。
她下意識轉過頭,一看之下,怔住了。
童年記憶里,那顆又高又大的老樹,依然矗立在那兒,樹坑深挖,彷彿還裝着大家以前的嘻嘻哈哈。
老樹旁,立着一道挺拔頎長的身影,神色平靜,目光深邃,微風吹過他的發梢,和剪裁服帖筆挺的襯衫。
他的影子落在陽光下,鮮活,生動,好像會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