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軍關北
柳愈遞信至鎮南王府後,徹夜未能安眠。天方破曉,下了一夜的雨這才漸漸停了。他索性披衣起身,於窗前徘徊。
今日本是休沐時候,他不必上朝。思緒泛時,他便差了柳常去查問二弟柳文的書課。
柳愈自幼體弱,他自知時日無久,便總想着令二弟柳文修成大器,來日好執掌家門。只是柳文卻並不是個有才學的,於治世之道上亦無什麼大見。本應當是考取功名的年紀,卻連書都不大讀的進去。
每每思及此處,柳愈便益發無言。
柳常去了大半個時辰才回來,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回稟柳愈道:“我在哪兒都尋不見二公子。二公子房裏的丫鬟說,他昨夜徹夜未歸,也不知道是去了何處。”
柳愈聽罷,神色依舊淡淡的,只道了一聲:“知道了。”
恰在此時,外頭的門房來報,說宮裏來了旨意,陛下要柳愈入宮議事。此乃常事,柳愈並不感到奇怪,匆匆加披了外衫、稍作收整,便去大門處坐馬車。
待入了宮,他便直奔乾福宮。
一夜陣雨,將琉璃瓦洗刷的一片鋥亮。朱牆白階,越顯鮮妍明媚。屋檐上尚在滴着殘遺雨珠,顆顆皆似女子耳下明珠。
乾福宮內,一片明光輝煌。
陸子響着一襲石藏青色便服,逗着小金籠里的一隻彩皮鸚鵡。那鸚鵡歪着腦袋,豆大的眼珠滴溜溜轉着,口中叫喊着一句“千秋萬福”。見柳愈來了,鸚鵡扇了扇翅膀,竟改了口:“柳大人千秋萬福!”
陸子響微皺了眉,將一方金邊帕子罩上了鳥籠,轉向行禮的柳愈,淡聲道:“柳卿,昨夜,你與那鎮南王府通了一封書信。”
這並不是個問句。
柳愈聞言,手掌微攥。
“是。”柳愈不改神色,慢慢道,“臣唯恐外族入關,會致使百姓流離失所,因而才致信鎮南王府,望車騎將軍能重駐北關。”
陸子響的眸光微微一沉。
“柳卿,朕乃治天之子。你如此行事,可是對朕有所不滿?”他道。
“臣不敢。”柳愈答,“只是,陛下有所疏忽,愈為人臣子,不得不表。若疏漏缺隙,則有愧於君。”
柳愈一席話,說的冠冕堂皇、堂堂正正,陸子響的面色卻愈發陰沉了。帝王一甩廣袖,神色沉沉,威嚴道:“柳卿,你已變了許多。”
一會兒,陸子響面上浮現出懷念之色:“從前柳卿為人謙謹,行事踏嚴。”頓一頓,他面色一改,微怒道,“可如今卻儼然是被喂大了野心,連朕的話也不聽了!”
言語間,頗有咬牙切齒之意。
陸子響記得從前的柳愈——他對自己忠心耿耿、再無第二人可比。可如今自己登上了帝位,柳愈便漸漸有了自己的心思,每每都與自己作對。
柳愈聽此訓斥,瘦弱脊背卻越發筆挺,口中道:“陛下此言差矣。愈乃人臣,卻非阿諛諂媚之徒。陛下有失,愈不可熟視無睹。平生所願,唯匡扶陛下治世英名耳。”
一句“陛下有失”,徹底惹怒了陸子響。
陸子響狠狠一拂袖,將身旁桌案上的文房四寶掃落在地,怒氣沖沖道:“既要助朕留名後世,柳卿又緣何對鎮南王府視若無睹?!歷朝歷代,多少帝王皆敗在藩王之手,鎮南王府又豈能得例外!”
“於天下民生而言,比之鎮南王府,陛下更當戒備外族。”柳愈不慌不亂,答道。
“家內不攘,如何掃外?”陸子響直直盯着柳愈,眼眸中漸漸流露出失望痛惜之色。許久后,他一擺手,道,“罷了,如今你已非昔日那對我忠心耿耿的柳愈了。”
“陛下,愈並不敢有二心。”柳愈答。
陸子響卻不大聽得進這句話,他的英俊面龐上浮現出一層疲憊之色,身子癱入了龍椅之中,口中道:“既你這麼急着外族的事,那朕便派你去北關監軍。木金族何日被掃蕩殆盡,你便何日回京來。”
此言一出,柳愈愣住了。
北關監軍……
這無異於是流放了。
京中情勢,瞬息萬變。他遠去邊關幾日,柳家便可能落難。
更何況,他身體羸弱;去了北關,恐怕根本難以支撐。
小金籠里的鸚鵡似乎在蹦跳着,發出啪嗒啪嗒的輕響。沒一會兒,又傳來一句討喜的“千秋萬歲”,也不知這句學舌之言是對誰說的。
柳愈愣了一會兒,半晌后,他慢慢低下了身子,低聲道:“臣領旨。”
柳愈並無顯露出任何的不滿與不甘來,便如來時一般,輕飄飄的去了。他的身子極是瘦弱,似一吹便散的柳絮似的。陸子響看着他的背影,便有些怔怔。
作女官打扮的沈苒從珠簾后慢慢步出,彎腰收拾他腳邊的一片狼藉紙墨。她身段纖細,烏髮如墨,整個人似從水墨畫裏走出,極是賞心悅目。
陸子響瞥着自己衣角上一團污墨,口中喃喃道:“自朕登基后,柳愈就變了模樣,頻頻與朕作對,再不是從前那人了。所謂權勢,當真如此可怕?竟能叫一個人徹徹底底變了。”
沈苒起了身,慢聲道:“柳大人並非凡夫俗子,苒兒自然猜不透他在想什麼。只是,苒兒知道,只要是苒兒這樣的俗人,都是喜歡權勢的。”
沈苒的聲音慢悠悠的,似能撫慰人心底的焦慮。陸子響面上的陰沉漸漸散去了,恢復了平日的溫和寬厚。他扶起沈苒,道:“這些雜事叫宮人來做便是。你這雙手,便該撫琴翻書,不當做其他事。”
***
柳愈上午出宮,聖旨下午便到。
聽聞柳愈被派往北關監軍,柳家頓時亂了套。柳夫人哭的肝腸寸斷自不必說,連在尼姑庵里修佛的柳如畫都趕回來,一副急切模樣。
柳文最是按捺不住,已絮絮叨叨地說了一整日:“大哥,我這就進宮去向陛下求情!那北關風沙艱苦,你這身子,去了只怕是……”
只怕是送死。
柳愈被吵得有些頭疼,按了按眉心,倚在椅上,悠悠道:“罷了。陛下心意已決,不是你一句話能改的。”
柳文有些訕訕,知道自己人微言輕,又不入流,勸不動陛下。可到底有些不甘心,柳文只得怒道:“大哥一路扶持陛下登位,有從龍之功,可陛下如今將你打發去邊關;雖是明升,實是暗貶,也許還會更傷你的身子!”
柳愈搖搖頭,道:“不得胡言亂語、妄議帝心。”
柳文沉默了,眼眶微紅,手裏的摺扇攥得死緊。半晌后,柳文道:“大哥,你去北關后,我定會好好讀書。”
“言出必行,不得有失。”柳愈道。
“是。”柳文應。
柳愈見柳文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樣,微微笑了一下。這笑意稍縱即逝,柳文再抬頭時,卻根本瞧不見他的笑,只能見到柳愈那副冷淡沉默的神情了。
陛下的聖旨下的急,隔日就要出發。柳家上下一團亂,忙着給柳愈打點行禮。宋、季二家知道,柳家這八成是觸怒了陛下,也不敢再此刻靠上來。朝廷上下,竟無人敢給柳愈說情。
又次日將要出發時,柳家收到了陸麒陽的信——陸麒陽願意派一支軍隊護送柳愈北上。
柳愈知道,這應當是陸麒陽的謝禮,便沒有推辭。
出乎柳愈意料的是,陸麒陽與沈蘭池也在這支軍隊的護送之下。
楚京外的清晨,天光初亮,鳴鳥啼叫。
陸麒陽做普通將官打扮,騎着馬,對柳愈笑道:“我夫人懷有身孕,要去蕪州養身體,恰好順路,小王便親自送柳大人一程。”
柳愈撩着車簾,肺腑微癢。他抑住咳嗽,淡淡道:“勞鎮南王費心了。不知王妃身子可否安康?京城喧鬧,確實不適合養身體。”
這些都是客套話,兩人都心知肚明,沈蘭池與陸麒陽為何要離開京城。
陸子響猜忌鎮南王府,必然會對陸麒陽動手。沈蘭池一介女流,留在京中,恐怕會淪為質子。倒不如趁現在尚未撕破臉皮,趕緊遠去他鄉,避上一陣風頭。
“她自然是安康的。”陸麒陽扯着韁繩,笑顏悠悠,“原本是要帶她去北關的,只不過她如今有了身孕,不能長途跋涉,這才想把她安置到蕪州去養胎。”
柳愈點了點頭,道:“時辰不早了,還是先趕路吧。”
陸麒陽一揚手掌,示意身旁軍士跟上,自己則策馬繞到了柳愈車廂前,百無聊賴道:“柳大人,這一路上是很無聊的,我夫人又在鬧脾氣不肯出來,不若我倆做個伴,互相說話,解解悶?”
陸麒陽也是沒辦法。
沈庭遠拐走了柳如嫣,沈蘭池現在見到柳愈就覺得尷尬,死活不肯出來見人,一直悶在馬車裏。陸麒陽又是個活潑性子,沒人搭話,就會悶的發霉,這才瞄上了才華橫溢、驚才絕艷的柳大人。
柳愈的聲音有些孱弱,卻還是禮貌地答了:“王爺想說些什麼?”
“小王知道柳大人身子骨有些弱,也不會死心眼地要柳大人多說話。這樣吧,我說話,柳大人聽着,如何?”陸麒陽一副體貼模樣,道,“如此一來,便不會耗費柳大人的精神了。”
柳愈道:“那好,王爺請說。”
陸麒陽咳了咳,清了下嗓子。
“柳大人啊,你懂不懂女子為何會發火?我是當真一點都不懂。”
“柳大人啊,你說我這個孩子,會是男孩還是女孩呢?”
“柳大人啊,我岳父比陛下還要可怕些,像個悶葫蘆,總要叫人猜他的心思……”
“柳大人啊,畫眉這件事呢,熟能生巧。但是我最近發現了一個問題……”
柳愈一直沒出聲。
跟在馬車旁的柳常已經忍不住了,眼角抽搐,在心底道:你娶到了老婆了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