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間決定
5分鐘時間,決定舉家西遷新疆——那個被認為自古就是流放罪犯的地方,而且一呆16年,王蒙用29歲到45歲的黃金年華在新疆寫下4個大字“第二故鄉”。當外人問起我是怎樣去的新疆。恐怕沒有人能想到過程是這樣輕而易舉。1962年秋的一天,我正在109中學上課,課間,有我一個電話,是王蒙打來的。——我正在會上,號召作家們到下面去,我們去新疆好不好?——我同意。——你同意,我就請新疆的代錶王谷林給聯繫了。——孩子呢?——一起去啊,全帶上。……前後不到五分鐘,就定下了舉家西遷的大事。然而,放下電話,我卻感到有些心慌,氣血一直往上升……新疆,多麼遙遠的地方,而我們基本上是沒有出過遠門的!但我理解王蒙,正因為從來沒離開過大城市,沒有離開過北京,我們就有一種對於遙遠,對於邊疆,對於遼闊國土的嚮往,用他的話來說,這裏有拼搏,有冒險,也有自信。王蒙悄悄對我說:“有本事走,就有本事回來。敢遠走高飛,就敢做出一點成績。如果什麼都沒做成,一事無成,老死邊關,自然也心甘情願。”我倆商量定了,才分別告訴我們的雙親和朋友,自然遭到他們好心的勸阻。——在北京,你們才安頓好家,還不好好過幾天安定的生活。多好的地方也不如北京好。——怎麼還要帶孩子去?你們太年輕,異想天開,這樣考慮問題不實際。——如果一定要去,先讓王蒙一個人走,看情況,再考慮下一步。……親友的話不無道理,但王蒙能安於在北京師院中文系任教的平穩生活嗎?雖然他已博得學生們的喜愛,且擁有一個安逸的小家庭。但此時,已經沒有任何力量能改變我們的決定。1963年12月23日,全家向新疆出發。清晨,作家蕭也牧代表中國青年出版社來送行,出版社並派遣了車輛為我們代步。登上開往烏魯木齊的69次列車,找好座位,把精心攜帶的一瓶小金魚平放在桌上,然後打開窗戶,灑淚告別親朋至友。在嘈雜聲中,聽見人們議論:“還帶小金魚?”是啊!我們四口之家,兩個年幼的兒子——5歲的山,3歲的石,再加上必不可缺的行李包裹,“陣容”已夠龐大的了。但是,金魚非帶不可。那是王蒙重新走上工作崗位后養的。金魚陪伴我們,給我們增添了生活的樂趣。每日茶餘飯後,我們總是觀賞和羨慕它的自由自在。這回西遷,怎麼能不帶它?在火車上,我問王蒙:“我們什麼時候能回來?”“三、五年,頂多十年。”他毫不猶豫、自信地說。誰料到,這一去就是十六年!從二十九歲到四十五歲,王蒙把年富力強的十六年獻給了西域邊疆。坐了五天四夜的火車,終於在第五天的傍晚到達了烏魯木齊。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雪迎面撲來。這一天是陽曆12月28日,快過新年了,天氣正冷。不時從冷氣中傳出風味全然不同的維吾爾歌曲,塗成藍、黃、粉、綠,色彩鮮艷的建築,讓人目不暇接。我們進入了異域他鄉。我們急速地環視四方,看不到來接的人。站台上的人們都穿着長、短大衣,帽子、圍巾裹得嚴嚴實實,有的還戴上一個大口罩,分不清男女老幼。我們牽着孩子,手捧金魚,從車首跑到車尾,又從車尾轉回來。感覺有點陌生、焦急,天真爛漫的孩子倒是很高興。大兒子王山乘興高歌:“冬天到,雪花飄,小朋友們穿棉襖,東跑跑,西跑跑,春天就會來到了!”我們抵達烏魯木齊已是深冬臘月,滿處是內地罕見的冰天雪地。友人說:你們為什麼這時候來?現在正是最冷季節。何不選一個好季節?這話不無道理,但當時,王蒙那股熱勁兒是等不及的。他這個脾氣至今不改,性情急,做任何事決不拖泥帶水,說辦就辦。在當時的處境下,王蒙清楚,有必要去一個新地方,尋找新的機遇。他要求速度,擔心夜長夢多,如果不是趁着文聯讀書會的東風把調往新疆的事辦好,今後,又有誰來過問他的工作安排?王蒙熱愛文學,也自信有搞創作的本事,然而他畢竟剛一發芽就被掐了尖兒,連一本書也沒有出過就成了右派。當時的王蒙又有什麼可能換一換自己的環境,換一換自己的工作呢?到了烏魯木齊,我們被熱情地接到文聯南門家屬院。一進院子,就給我們一種好感:一扇大黑門,經過門廳是個四合院,后跨院有一排很整齊的平房。院牆粉刷得潔白。其中有兩間房是縱深相通的格局,王谷林走到這間房前,止住腳步,“這就是你們的家。”邁進家門,一股暖流迎面而來,和在戶外冰天雪地的寒冷形成明顯的反差。我們立即感到周身溫暖。房間整整齊齊,連接裡外間的是一扇火牆。做飯和取暖用的火爐,是砌好的一個磚灶。爐灶內的火焰燒得正旺,原來是鄰居徐廣華兩天前就把火點起來了。很快,食堂做的餃子端了上來。於是大家七嘴八舌地介紹新疆羊肉如何肥嫩可口,新疆牛奶如何濃香醇厚,營養如何豐富等等。新疆購物按公斤計量,價格比北京高,但工資標準也高。初次與大家見面,王蒙非常高興。最後同志們為了照顧我們的休息,趕緊告辭了。陌生的環境帶來了新鮮與好奇,當然也帶來不適應,當天夜間王蒙就捂着肚子叫苦不迭。不知道是在從火車站到家的途中“喝”了涼風,當時烏魯木齊的氣溫是零下二十多度;還是新疆餃子的羊肉餡太肥;或許是太興奮了,第一頓的進食就缺少節制。幸好沒有釀成大病。第二天晚上,四條小金魚全都死了。說起來,當地人都問:“你們換水了?”答:“換了!”大家說,新疆的水硬,怎能不曬幾天再換水呢?本來在新疆,養魚就不容易的呀。王蒙相當掃興。金魚是不能適應新疆的水土了,人呢?人總應該比金魚強吧。沒有幾天,火牆也出了問題。王蒙添煤太多太勤,反而使煤得不到充分燃燒,不但火經常滅,而且燃燒不充分的煙鬱結在火牆的煙道里,使煙道很不暢通。隨着嚴寒的加劇,房間裏愈來愈冷了。我們沒有足夠的防寒物品,帶來的只有在北京時用的被、褥、衣、帽。於是趕緊添置了新疆毛氈,花50元為王蒙買了一件栽絨外衣。這件外衣他一直穿了十幾年,直到1979年,我們返回北京時,又把它傳給了正在新疆大學讀書的兒子。房外到處是冰,廁所好像一座冰丘。除了冰,看不到地面。茅坑深有10米,底部是一個大的連通池,望下去令人如臨深淵,望而生畏。使用時找不到可以蹬踏的一小塊地面,凈是高低不平的若干小冰峰。上街步行,原本是件極平常的事,可是對於初去的人,不亞於走鋼絲。大街小巷,處處是堅硬、光滑、污濁的冰,簡直令你寸步難行。尤其過馬路,更是提心弔膽,惟恐在你滑倒的時候,正好過來車輛。王蒙還算心細,他觀察了當地人走路的樣子,很快總結出決竅:勇敢邁開步伐,用力往下蹬地。王蒙打趣地說,到處是冰場,滑冰不用買門票了。當然,與這些小小的不適應相比,初到新疆的我們,感受更深的是同志們的熱情關懷。自治區文聯的同事、作家前來看望,幫我們整理行李物品。文聯的同志還為我們兩個兒子找好了幼兒園——自治區婦聯幼兒園。王蒙很快到《新疆文學》編輯部上班,立即適應了工作。關於我的工作,出了一點麻煩,因為人們想當然地認為我是教語文的,所以就為我安排了教授語文的崗位。其實,我是物理教師,而當時似乎烏魯木齊的中學不缺少物理教師。最後,有關部門與我商量,讓我到市三中去教地理,並打趣說,反正物理地理都有一個“理”字。於是,我當了三個月的地理教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