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我的父親母親
——《梅次故事》序(書出版時因故未用)《國畫》出版以後,我經歷了許多事情。本可將“經歷”二字改作“遭遇”的,卻怕招致無聊的議論。我也是快四十歲的人了,做人做事還是平和些吧。正月初三,我上南嶽衡山朝聖,佛前長跪,心念明凈。佛我是無所謂信無所謂不信的,總以為拜佛就是拜自己的靈魂。佛祖恕我!爾後我雲遊昆明、建水、大理、麗江,念念不忘洗心革面,超度新我。再爾後,我就消失了,同這個世界斷絕了聯繫。在南方某市的某個偏僻角落,我租了一間三樓的民居,埋頭寫這部小說。這時,小說才寫了一半。寫得很艱難,常常放下來就是幾個月不去理會。內心太不寧靜了。躲了起來,同我為伍的就只有小說中的人物。什麼都不去想,只是寫作,我就氣定神閑。此前萬念,與我皆若浮雲。不停地寫,累了就睡,餓了就吃。我都寫了些什麼?多說就沒有意思了。作家於小說之外,本不該說太多話的。房間沒有暖氣,冷得刺骨。本來有家賓館的老總要給我個房間做工作室的,我婉言謝絕了。我不想欠別人的人情,那裏也不是個可以讓我匿身的地方。我只好端着華碩手提電腦,坐在被窩裏寫作。床鬆鬆垮垮的,老吱吱地響。也許房東會奇怪我日夜躲在屋裏,足不出戶。這時候,掃黑風暴席捲全國,他們是否懷疑我是個在逃的黑老大呢?見我到底還算面目慈善,才沒有去報案吧。我將手機關了,可傳呼機總在我的腰間震動。是那些惦記着我的親人和朋友。我沒有回電話,請求他們寬恕我!初稿完成了,我突然很想念老父老母了。在北京改稿近一個月,我便把父母從湘西老家接了來,帶在身邊。父母都是七十多歲的人了,吃過太多的苦。我對父母一直心懷歉疚,沒時間帶他們出去走走。如今我是個自由寫作者,了無牽挂,終於如願了。媽媽說,七十多歲的父母,跟着四十歲的兒子,一出門就是個把月,沒聽說過。老人這是高興。媽媽到了北戴河,看見了大海,竟然在沙灘上跑了起來。我見了幾乎落淚。很多年沒有同父母朝夕相處了,我發現自己脾氣竟然越來越好了。我伏案寫作,媽媽老在身後嘮嘮叨叨。她老擔心我寫出麻煩,教我如何如何寫。她老人家居然要我寫《我愛我家》之類的東西,逗得大家都高興。我一點兒也不煩,只是不停地回頭朝兩位老人笑。我原是個很任性的兒子,老同父母頂嘴。天天聽着媽媽的嘮叨,我完成了這部小說的第二稿。書稿送給編輯去了,我鬆了口氣,父母卻很焦慮。後來編輯徵求我的意見,能不能寫得更飽滿些。我也覺得不夠盡興,便答應再改一次。父母卻以為出了麻煩。父親是當年的右派分子,就因為幾句話便受了二十多年的罪。這塊傷疤終生都讓他們的胸口隱隱作痛。媽媽說我的時候,爸爸總是默默地望着我。他們不希望兒子再重複自己的苦難。我反覆解釋,父母都不相信,總以為我在寬慰他們。我便說,我已是快四十歲的人了,你們就把自己當老小孩,安心跟着我吃,跟着我玩吧。退一萬步講,哪怕就是出了什麼事,也得由我自己承擔啊。父母就有些無奈,感嘆自己畢竟老了,庇護不了兒女了。回到長沙,我又躲了起來。父母那憂慮的面容老在我眼前揮之不去。我必須按照自己的想法寫小說,卻又不能讓老人家再為我擔驚受怕。這時,父母又回老家去了。我便隔幾天打個電話回去,老在電話里打哈哈。媽媽總喜歡琢磨我電話里的聲音和語氣,惴度我是否真的開心。曾經有很多謠言,說我如何如何了。父母便老打電話來,我也是老打哈哈。有天黃昏,父母突然敲開了我的門。白髮蒼蒼的父母從天而降,我又喜又惱,惱的是他們怎麼不事先打電話,好讓我去車站迎接。父母只是笑,進門后反覆打量我。我忽然明白,兩位老人就是想讓我措手不及,好看看我真實的狀態。我不禁鼻腔發酸,關進洗漱間,淚流不止。小說最後完成了,父母仍會很焦慮的。他們活到七十多歲了,仍把自己的兒子當小孩。他們總不相信兒子會強壯起來,可以從容不迫,可以隨心所欲。媽媽總是說,兒子啊,你太善良。我說,媽媽,你兒子善良,但不懦弱。媽媽笑了起來,卻又忍不住嘆息。我謹將此書獻給我的父母,敬祝他們健康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