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的大哭笑
我總有一些很可笑的念頭放在心裏纏來繞去,不得其解。比如菩薩會大哭大笑嗎?他們大哭大笑時是什麼樣子?我真想寫一部讓菩薩也大哭大笑的小說。我知道佛是不會大哭笑的,他們已洞徹一切、了無因果、法力無邊。可菩薩畢竟比佛還是低一級。我案頭就有一尊木雕的菩薩,低眉垂目,嘴角現出一絲淡淡的笑容,一派智慧安祥。這菩薩曾很使我慚愧,也讓我無比羨慕。他姓甚名誰,來歷怎樣,有何法力我都不知道。他衣裳破舊,漆跡斑駁,連足下踩着的蓮花寶座都裂了坼,真不知在塵世已流轉了多少輪迴。可他依然波瀾不驚,似喜似悲,安祥尊貴,連眼角兒都不曾抬一下。我曾想,做人的最高境界就是菩薩。人不可能做成佛,因為佛已不是人。可如果真有了大智慧,像菩薩那樣笑看人生也許並無不可能。比如以前,我心目中的楊絳錢鍾書夫婦,如果讓我給他們畫一幅畫,我會把楊絳先生畫成一棵綠意豐盈的樹,把錢鍾書先生和他們的愛女畫成棲在這綠樹上的兩隻鳥。樹永遠在,也永遠綠,所以兩隻鳥就放心地啁啾淘氣,盡着自己的痴情痴氣生活。這樹和鳥雖也在紅塵鬧市中,眼睛把俗世悲喜看個清清楚楚,心裏卻並不受一點兒沾染。血雨腥風何嘗沒有,可樹把風雨擋着,把鳥兒護着。風雨過去,樹直起腰來,抖一抖雨水,眉目間依然淡淡的,舒展的。鳥兒依然啁啾淘氣着。我想,這種境界,就是菩薩了。今夏,我讀了楊絳先生以她九十三歲高齡寫下的回憶錄《我們仨》,我讀到她寫的“我們稍微有一點快樂,就會非常快樂,所以我們仨是不尋常的遇合”,不覺一下悲從心來。我突然明白,菩薩也會大哭的,這就是菩薩的大哭了。原來菩薩早已明白,人生的真正快樂多麼稀罕難得,多麼值得珍惜。而懂得珍惜這稀罕難得之人生快樂的人能聚合在一起,更是“不尋常的遇合”。為著這人生快樂的稀有難得,值得大哭。為著這懂得的人能聚合在一起,生生死死、相依為命幾十年的不尋常,更值得大哭。這大哭亦是大喜。懂得了人生快樂難得,找到了一點點兒快樂,又能將之變成非常的快樂,這是大喜。與懂得的人相聚,一起享受這稀有的大快樂,更是大喜。這大喜的得來,需要有多少靈心慧眼、多少對人生苦難透徹的體味和承擔、多少理性和堅強才能得到。然而,緣起緣滅,一切雖然都瞭然在心,銘心刻骨,念茲在茲,可一切最終又都得放下、交出去,眼睜睜看着它離散、逝去、灰飛煙滅。這大喜之中又是蘊含著怎樣的大悲!這就是菩薩現在的樣子了。大喜過,大悲過,最後低眉垂眼,留一絲嘴角淡淡的微笑,是一種曾經滄海過的大徹大悟,一種幻滅后似喜還悲。“我們稍微有一點快樂,就會非常快樂,所以我們是不尋常的遇合”。仔細琢磨着這話里的徹骨悲哀,我雙淚縱橫。炎炎夏日,熱浪舔噬着一切。想着人生種種,我的心卻有了如許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