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沒有旁觀者
繼東君與我當屬君子之交。我倆同處一座城市,電話常打,卻免掉了吃飯喝茶之類的客套。疲於觥籌交錯間的周旋,真難得這種可以淡然相處的朋友。我曾同家人感嘆:倘若真逢亂世,可以在危難之際託孤的朋友,就只是繼東君了。畢竟是朗朗乾坤,太平天下,我用不着託孤給繼東君,他也可以從容地去做記者。如今很多職業或群體的形象早就典型化了,儘管他們自我感覺良好,可在百姓眼裏卻並不是那麼回事。比如官員常讓人聯想到貪污**,演員常讓人聯想到偷稅、**和吸毒,記者常讓人聯想到有償新聞甚至新聞訛詐。而繼東君實在是位令我肅然起敬的記者,儘管我對他的敬意常表現為朋友間的調侃。然而,我讀了他的《生活沒有旁觀者》,感覺這是本不敢隨意調侃的書了。書中收錄的文章多是繼東君有關歷史與現實的思索,我大多早就讀過。繼東君每每寫了自己滿意的文章,總要先送我看看。其實,他對自己文章的所謂滿意,並不是作文小技上的孤芳自賞,而往往是感悟到了令自己靈魂為之震撼的東西。記得他寫完《從李輝到藍英年》時,很興奮地打電話給我,隨後就送來了複印件。這篇約兩千字的文章,我讀了近一個小時,有的句子我忍不住要倒回去咀嚼好幾遍。終於讀完之後,我不禁仰天唏噓。李輝是研究中國當代知識分子命運的學者,藍英年近幾年潛心前蘇聯作家命運的研究。繼東君對比了兩位學者的思考,感覺到的是難以名狀的蒼涼與沉重。他的這種感覺立即籠罩了我。讀着這樣的文章,任何一位有良知的人都會像繼東君一樣,拷問歷史,審視現實。繼東君後來又告訴我,文章終於被好幾家刊物發表了,卻不得不刪掉有些句子,很是惋惜。我安慰他說,你自己留着“善本”吧,總有一天會“足本”發表的。我相信歷史總要不斷進步。收進書中的《陽光下的備忘錄》,是關於幾位知識分子命運及其思想的採訪。這些知識分子,都是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受盡磨難的,當他們的負罪之身得以自由后,面對越來越感到陌生的現實,他們的靈魂卻從未真正自由過。他們也許註定要在靈魂孤寂中老去,就像他們很宿命地經受了昔日的苦難。繼東君萌發這個採訪動機時同我談過,我覺得這是一件很意義的事,但又預感到這也是項很難堅持下去的工作。我並不懷疑繼東君的毅力,而是覺得歷史的塵埃並未完全落定,他的工作有些冒險。繼東君沒顧及什麼,開始了他的採訪。他先後採訪的九位老人,當年都充任着各種各樣的社會角色,編輯、教授、詩人或藝術家,而他們共同的成分就是知識分子。這大概也是他們之所以落難的根源。不知是知識分子本身的原因,還是別的什麼,中國的真正的知識總是同現實環境矛盾着。正如繼東君採訪過的一位老人所言:五十年代越左越好,我是“右派”;現在“右派”翻身了,我又成了左派。不管這位老人關於左和右的界定是否合理,他道出的中國知識分子靈魂深處永遠的尷尬卻是真實的。這項採訪最後沒有按照繼東君的計劃圓滿完成,好在到底部分地實現了他的願望。不然,再過些時日,這些活生生的歷史就永遠塵封在黑暗的時間隧道里了。我的《國畫》出版后,有很多知根知底的朋友問及:向繼東是否就是你小說中的那位記者曾俚的原形?我怕侵害了繼東的某種權益,只是含混地笑笑。後來繼東自己告訴我,北京一位學人調侃說他就是曾俚。看繼東自己並不忌諱,我鬆了口氣。的確,我刻劃曾俚這個人物時,腦子裏浮現的常常是繼東君。他平時沒事是不打電話給我的,若有電話過來,準是又採訪了某樁令人憤恨的不平事。繼東君說:“大千世界,芸芸眾生,各有各的活法,這是自然的,也是合理的。但我覺得,在當下,除了物慾,似乎還有別樣的東西。”繼東的“別樣東西”是否太凝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