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法結局――《結局或開始》創作談
《結局或開始》是我新近出版的長篇小說《朝夕之間》的最後一章。我自己很喜歡這本書,綿密厚重。《朝夕之間》好像自然生成的一種植物:近七年間,我先後寫了六個相互關聯的中篇小說,《頭髮白了》、《秋風庭院》、《今夕何夕》、《夜郎西》、《夏秋冬》和《結局或開始》。這些中篇我每寫完一部,下一部似乎就在暗自生長了。我必須接着寫出下一部,心裏才安妥。編輯成《朝夕之間》,我通讀一遍,幾乎有些吃驚。原來內在氣脈、情節鋪陳、人物呼應,竟渾然天成。很多讀者是看過其中一些篇目的,如今合成長篇出版,讀者仍是喜歡。我的書近幾年好像頗受讀者青睞,以至盜版書和盜名書猖獗於市。書有人看,自是作家的快樂。可我心裏常覺不安:為什麼人們喜歡看我的小說?也許因為很多本該結局的故事不肯結局,而不應開始的故事天天重新開始吧。《結局或開始》寫的正是這種無奈。我們正在飛快地老去,而時間似乎凝固着。今天同昨天沒區別,明天同今天差不多。解放鞋換成了牛皮鞋,中山裝換成了西服,吉普車換成了奔馳,但上演的還是老把戲。新的語彙層出不窮,而日新月異的語言材料演繹的卻是一成不變的古老邏輯。新的語彙粉飾着生活,似乎我們已經改天換地;可透過話語魔障,破譯出的仍是千年皇曆。我曾經將千百年流變日新卻一脈相承的官場遊戲定義為“官場亞文化”,即一種如影隨形地潛伏在官場主流文化(儒家文化)之下的現實邏輯和實用規則。中國的傳統是書必須堂而皇之,而官場亞文化免不了蠅營狗苟之類,於是尚未見有專門的論著研究之。但這卻是真正左右官場和官人的秘笈。官場偏又是個重實用而輕理念的場所,儘管有時候有些理念被宣揚得至高無上。我偏執於《結局或開始》之類題材的寫作,只因我曾經廁身同樣的生活環境,而我天生的習慣就是喜歡尋根究底。有些事情不管被人弄得如何冠冕堂皇,我總禁不住要捅破那層紙看個究竟。我不太安分做個皮影戲的看客,喜歡跑到後台看別人怎麼操縱。糟糕的是我每次跑到後台看看,見到的總是那些伎倆,大不了只是換換演員或道具而已。於是現實總是在封閉的圈子裏輪迴,不見有大的進化。沒有叫人欣慰的結局,也沒有真正新的開始,這是令人沮喪的。我對自己筆下的人物感情極其複雜,有恨、有愛、有悲憫。中國官場畢竟是精英薈萃之所,當然其中也有醜陋的物種,他們構成奇特的社會生態圈,主宰着芸芸眾生。生活並沒有給我太多的樂觀,但生活畢竟需要希望。於是我在關隱達身上寄予頗多。正如一位論者評論的,關隱達這個人物正如他的名字,包含着隱與達的矛盾。作為大學中文系畢業的才子,他本能地會追求一種隱的生活美感;而血性男兒的功業抱負必然又使他嚮往着達。達與隱不可兼得。這就使得關隱達在官場中總是陷入一種尷尬。現實智慧終於讓關隱達在達與隱之間找到了一種微妙的平衡。然而,無論是隱是達,都不可能是關隱達的自主選擇。他的命運沉浮主宰在一隻看不見的手裏。他能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因而也就能在無可奈何的喟嘆中順應那隻手的操縱。他所能做的不過是盡量調整好自己在這隻巨掌中的姿勢而已。這是一個叫我心頭隱隱作痛的人物,就像自己的兄弟,我期盼着他仕途順暢,然而心裏早就知道他的官場命運不會太好。可我最後還是讓他有了個看似不錯的結局,他意外地被人民代表推上市長位置。我不惜破壞真實邏輯,因為我知道從處級幹部是不可能連越兩級登上市長寶座的。但我固執地用所謂藝術真實的經典教義安慰自己,硬着頭皮如此寫了。我祈望這不僅僅只是藝術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