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1)

第三部分(1)

星期六去書店裏泡了一整天。午飯是在書店旁的小館子裏吃的,能感到塞得滿滿當當的大腦跟腸胃功能一樣有些紊亂。那一陣子,我很不喜歡一個人在館子裏吃飯。如果吃飯跟機械加油是一回事,吃飯就真是一個麻煩。平時我在公司的食堂里麻煩,周末,如果不去玲姐那裏,就只有上館子裏麻煩了。回到書店,去美食專櫃那兒轉了轉,很佩服那些寫吃的人不厭其煩。不知不覺轉到**專櫃,看到更加不厭其煩地寫性的書籍,大都寫得很坦蕩,找不到什麼秘密能對付我的另一個麻煩。一小圈轉下來,忽然意識到整個人性對於我來說就是麻煩。食和色,照我的理解,本來都應該是歡樂的,是大自然給苦難人生的微薄獎賞,現在卻都成了一個21歲小夥子的麻煩。在書架前獃獃地站了幾分鐘,慢慢想起了我的那些心理學方面的書,也是在這家書店買的,想到我往這兒扔的錢應該夠多了,麻煩卻一個也沒見少。我把已經挑好了的兩本書放回去,兩手空空走出了書店。傍晚的北京,天空渾黃,車流和霓虹讓人燥動不安。空着肚子在街上亂走了一氣,我決定還是到玲姐那裏去。玲姐接到我的電話時,說她還沒吃晚飯,還說她剛買到了我喜歡吃的武昌魚和蕨菜,“正要給你打電話呢。”我的心情一下子歡暢起來了。走進地鐵之前,朝緩緩降臨的夜色看了一眼,覺得這好像是個不錯的開端。假如今晚運氣再好一點的話,也許可以解決另一個麻煩。玲姐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看見我走進來,才開始拆蕨菜的真空包裝袋。聞到廚房裏一陣一陣飄過來的清蒸魚的香味,我知道魚已經做好了。如果不是因為蕨菜這東西太過嬌嫩,也會炒好了的。一起走進廚房,我給玲姐繫上圍裙,看見煲着的湯在沙鍋里輕輕翻滾,看見樹影在窗外輕輕晃動,我意識到自己在等待一件事情發生。我們一邊做飯,一邊閑聊着。忽然想起在書店裏翻過的一本美食經,上面描寫過這種下廚的情景,說跟親密的人在一起做飯,飯菜里總會多出一些滋味。此時此刻,我覺得那個作者品嘗到了人生的真味。沒多久,玲姐就聊到了許可佳,很不經意的樣子。在此之前她聊到了幾個女孩,在此之後也聊到了幾個女孩,都是我知道的。有的在棋院裏見過,有的在玲姐家的牌桌邊見過,有的只是在電視裏或報刊上見過。玲姐把許可佳放在這堆女孩子裏面,放在隨意說說的瑣事中,一點也沒有要突出許可佳的意思。但我的耳朵,像是給輕輕彈了一下,立刻豎起來了。玲姐說:“也不知道許可佳是怎麼減肥的,隨便吃,總也不見胖。”我沒搭話,想聽她接下來說什麼。她接下來聊起了另外幾個女孩減肥的故事,然後問我對減肥怎麼看。我談了一些看法,玲姐也談了一些看法。那些看法基本上不值得在此重述,彷彿當時重要的只是聊天。減肥,順手撈着的一個話題而已。我們在餐桌上繼續聊着。玲姐給我夾了一塊肥魚,問我覺得公司里幾個女孩子怎麼樣,接着,問我覺得許可佳怎麼樣。雖然我做了一些心理準備,但許可佳的名字再次灌進耳朵里的時候,心裏有個地方還是晃動了一下。我慢慢嚼着嘴裏的東西,盡量顯得鎮定一些,可能是太鎮定了,突然給一根魚刺卡着了。我忍着痛,輕輕地說:“才見一面,哪知道人家怎麼樣和不怎麼樣。”玲姐笑了,說:“你們倆看上去還挺般配的呢。”窗外的樹影晃動得更厲害了,天光更加渾黃。昨天晚上坐在街邊長椅上感覺到的那一絲不安,現在飄蕩在室內空氣里了。我已經明白,為我找女朋友的事並沒有過去。那件事依然隔在玲姐和我之間。現在,又要浮出水面了。玲姐問我:“你怎麼啦?”我說:“我沒怎麼呀。”“聲音好像不對勁。”我沒說話,想聽她繼續說許可佳,想聽她用最直接的方式說出她的真實想法。玲姐又問:“你沒事吧?”我的眼淚一下子流出來了,喉嚨里實在太難受了。我說:“我好像卡着了。”玲姐跳起來,奔到廚房裏去拿醋。我咳嗽了幾下,沒有喝醋。玲姐更着急了,說你快點喝下去呀,慢點往下吞呀。我搖了搖頭,告訴她喝醋沒有用。我走到衛生間裏嘔吐了幾下,吐出了一些不該吐的東西。我走到沙發那兒打開電視,電視裏在用動畫演示沙塵暴的移動路線。玲姐拎着醋瓶子追過來,說你沒試過,怎麼知道沒用啊。玲姐倒了一些醋在碗裏。我接過碗,立刻回到餐桌邊,又往碗裏加了一些醋,扔了一根魚剌進去,什麼也沒說就走開了。在等待醋碗裏的魚刺變軟或不變軟的那幾分鐘裏,我意識到自己在生氣。我走到陽台上去站了站,空氣微微有點嗆人,也許真的要刮沙塵暴了。我覺得,我生的氣和天氣正在互相影響。十分鐘后,玲姐到陽台上來了。她說:“還是到醫院裏去吧。”我問:“你為什麼總是不相信我啊?”玲姐說:“怎麼突然就扯到相信不相信上去啦?好吧好吧,怪我怪我,是我沒搞清楚,以前只是聽人家說,給魚刺卡着了要喝醋的。”道理本來很簡單,在這種普通的食用醋里,能軟化魚刺的那種化學物質,含量根本不夠。可我一說話,喉嚨里就很痛。不能把這個道理清楚地說出來,這個道理本身就像一根魚剌一樣卡在我喉嚨里,卡得我直想冒火。我轉身走進屋,在沙發上坐着,一動不動地盯着電視。眼淚一直在流。透過淚水,我看見沙塵暴被動畫設計師畫成了一大團黃褐色,像一頭龐大的變形怪獸,從西北某個荒涼的地方一躍而起,直撲北京。玲姐在一旁給什麼人打電話,問魚刺卡着了怎麼辦。喝醋,可能有人把這個經不起檢驗的“常識”告訴了她。玲姐說不行不行,接着引用了我半個小時前的實驗結果,有點激動地反駁着對方。又是半小時后,玲姐要我跟她到醫院裏去,我不肯去,她說:“你就讓我省省心吧。”我說:“我死不了的,你不用擔心。”她聲音大起來了,“怎麼這樣說話啊?”我回答她,怎麼說我也不去,我說一根魚剌沒什麼了不起的。其實,我能感覺到一根小小的魚剌,正變得越來越重大。它卡在我的身體裏,固執地佔據着一個很關鍵的位置。帶給我疼痛的同時,也帶來了一種奇特的感覺,類似快樂與恨意混合在一起。我帶着喉嚨里的一根魚剌走來走去,從這間屋子到那間屋子。玲姐一直跟在我身後,堅持要我去醫院。我只是搖頭,搖頭,搖頭。我差不多就是這樣一直搖頭搖到了半夜,終於把頭搖暈乎了。我對玲姐說:“好吧,我喝醋,這樣總可以了吧。”她又驚又怒地望了我一眼,坐到沙發那兒生悶氣去了。我繞着餐桌轉了兩圈,一口氣把那大半瓶醋全喝了下去。玲姐站起來,說:“你這是幹什麼呀?”我舔了舔嘴唇,舌頭好像靈活多了。又扭了扭舌頭,真的靈活多了。這才相信它掉下去了,那根魚刺。我說:“你不是要我喝醋嗎,我喝啦。”玲姐說:“你這是成心要跟誰過不去啊?!”我說:“跟魚刺,”過了一會兒,又說,“魚刺掉下去啦。”玲姐的聲音一下子大起來了:“你,你,你越來越孩子氣了!總是這樣由着性子鬧,一點也不知道體諒人!”我說:“分明是你不講理嘛。”我聲音也大起來了:“你剛才不是要我喝醋嗎?我喝了,魚刺也掉下去了,你還要我怎麼樣啊!”知道魚刺真的掉下了去,玲姐竟吵得更厲害了。她開始數落一些人們通常所說的陳穀子爛芝麻那一類舊事,然後恨恨地說她瞎了眼,才認識了我。我剛剛壓下去了一點的火,又上來了,我說:“好,好,好,從今天起,誰也不認識誰也沒什麼了不起。”我打開門走了出去,能聽到腹中的腸鳴和樓外的風聲。走到了一樓,午夜的世界正在和我的內心一起狂亂,我目睹這年第一場沙塵暴橫空而至,轟隆隆地掠過北京。門洞口蹲着一隻小貓,尾巴扭來扭去的,好像在猶豫着要不要冒險出去。我陪着貓站了一會,直到玲姐來牽我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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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天回想一個比我年長的女人(完全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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