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4)

第二部分(4)

又一個春天來臨了。這年春天,我21歲,差不多每個周末都要去玲姐家裏。冷清了一個冬天的牌局,在春天迅速升溫了。如果不是因為實在湊不夠人數,一般我不會入局的,我寧願去收拾餐桌上或廚房裏留下來的殘局。打牌,尤其是打“雙升”,跟我喜歡的圍棋比起來,完全是一種坐着打發剩餘精力的體力活動。由於態度不端正,我打牌的戰績很不怎麼樣,我不得不上場的時候,往往只有玲姐不得不跟我做本家。這天正玩着,一個戴銅鐲子的女子走進來了,一進門就宣佈自己得了感冒,正在打牌的女人們慌忙慰問了她一番,末了,玲姐問她這幾天忙些什麼,銅鐲女子說:“拚命喝水!拚命撒尿!”女人們都大笑起來,連平時懶得笑一笑的孫姐,也笑得趴在牌桌上,手中的牌擱在後腦勺那兒,全亮出來了。孫姐的搭檔笑着直抹眼睛,空出來的那隻手有意無意地壓在孫姐亮出來的牌上。玲姐一邊笑,一邊誇:“還真是一副治感冒的水方子!”銅鐲女子彷彿受到了鼓舞,咧着大嘴,得意洋洋繞桌一周,要查看每個人手中的牌。輪到我時,我直接把牌交到她手裏,說你玩吧。銅鐲女子很誇張地“喲”了一聲,說真乖。她伸出戴銅鐲子的那隻手撫弄了一下我的頭髮,對玲姐說:“明兒把小帥哥借我一天好不好?我想帶他去逛街。”玲姐收住笑,說:“打牌打牌,天氣預報說明天降溫,還嫌感冒得不夠嚴重啊?”說完又笑。銅鐲女子亂笑個不停。我心裏有點不痛快,坐在旁邊的沙發上,看着電視,聽着打牌。她們常常停下來談一陣子男人,然後打一陣子牌。銅鐲女子嗓門最大,有十多分鐘她差不多打一張牌出來就要罵一聲“臭男人”,雖然並不是特定罵我,可在場的男人畢竟只有我一個。我去客房裏躺下了,聽見牌局散了,才走出來嘟囔了一句:“她以為她是誰呀!”玲姐趕緊關上門,等牌友下樓的腳步聲聽不見了,才拉我到沙發上坐下來,做我的思想工作,說我不該那麼小氣,“摸了一下頭又有什麼,你又沒少一根頭髮。”我一聽更不痛快了。銅鐲女子說“借”的口氣,分明是拿我當小貓小狗,甚至是沒有生命的玩具或別的名稱更不好聽的東西,我不知道玲姐怎麼笑得出來,還這樣說我。經過一系列心理轉換,我把自己弄得越來越生氣,最後悶悶地走掉了,沒有像往常一樣住在她家裏。到了下個周末,玲姐打電話要我去的時候,我拿定主意,如果那銅鐲女子還來打牌,我就不去。我在電話里有點猶豫,玲姐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一樣,扯了幾句別的,才說那個寶貝丁當不能來了,丁當出差了。丁當,就是那個銅鐲女子的名字。我笑了笑,沒什麼好說的了。讓玲姐猜中了心思,反倒讓我有點不好意思。存在心裏的不快好像也不那麼理直氣壯了。我有點擔心自己的形象會不會有點小氣,然後又擔心這小氣的形象,會不會在玲姐那裏真的凝固了。拿上自己的包,走出公司大樓,站在街邊等車的時候,望着樹上那些光禿禿的、錯亂的枯枝,忽然想起南方小城的春天來了。小城這陣子一定是春雨瀟瀟的情景,下一場雨,就等於是往植物上刷一層彩色油漆。三月底的北京,卻還只是名義上有個春天,非得等到一場沙塵暴來遮人眼目,那些樹枝才肯掛上肥大的葉子,突然出現的綠色總是濃得像幻覺。出租車拐上二環,穿過了大半個北京,我腦子裏還在響着小城的雨聲,想着自己為什麼突然就想起小城來了。我來北京,差不多有五年了。記得第一次來的時候,剛下火車,沒有坐接新生的大巴,打了輛的士繞道**。的士上了長安街,開得很快,我覺得整個北京在我面前不停地打開、打開、打開……透過擋風玻璃,我彷彿看見了十年後自己的生活:在這座巨大而神秘的首都里,在一幢覆蓋著爬山虎的居民樓里,在我出門前的最後一分鐘,妻子整理了一下我的領帶,愛嫉妒的孩子在一旁使勁地踩着一輛玩具汽車。現在五年快過去了,我跟玲姐的交往,差不多是我從這座城市裏能得到的唯一溫馨。到了玲姐家,我正要掏鑰匙,門忽然打開了。給我開門的是一個長發女孩,雖然說不上非常漂亮,但非常清爽,身材均稱結實。女孩挽着袖子,雙手濕濕的,胸前也濕了一大片。她怔怔地望了我幾秒鐘,才慢慢撩開頭髮,露出被擋住了的半邊臉,牽動嘴角笑起來。笑意很快溢滿了整張臉。我像給溫暖的水流沖了一下。女孩說,玲姐正在廚房裏忙乎。正說著,玲姐拎着菜刀出來了。玲姐說:“這是我表弟小天,這是許可佳。”玲姐每次跟別人介紹我,都說我是她表弟。起先,我心裏不舒服,後來也只好隨她了。我也習慣了。許可佳說:“好像在哪裏見過的。”她伸出手看看,“我手上有水呀。”玲姐開玩笑似的說:“見過的啊?那就擁抱一下。”我努力留住臉上的笑容,望着許可佳,不用說,我感到這種擁抱不合適。同時又感到,我主動提出來不擁抱,好像也不合適。合適我做的,好像只有保持微笑。我記不起在哪裏見過這個女孩。許可佳望着玲姐笑了,說:“這是要幹什麼呀?”玲姐說:“擁抱一下又有什麼?”我很尷尬,手足無措這個詞大概可以形容我的心情。許可佳似乎也很尷尬,笑的時候,抬起手腕遮着嘴。玲姐揮了一下菜刀,說:“兩個小傻瓜怎麼光知道笑啊!”乘許可佳不注意,玲姐不輕不重推了她一下,許可佳朝我懷裏撲過來了。我幾乎是本能的張開臂抱住了她,感到全身里裡外外都有點發僵。我長這麼大,除了玲姐,我不記得我還跟哪個女人擁抱過。許可佳在我懷裏扭了一下,推我的動作並不是很堅決,不過很快離開了我,嘴上嚷嚷着“討厭,討厭”,朝玲姐撲過去作勢欲打。玲姐站着沒動,樂呵呵地笑着,許可佳第一下打在了玲姐頭上,要打第二下的時候,玲姐才抬起一隻手護住頭,笑着逃進了廚房。許可佳跟着追了進去。我聽見廚房裏笑得地動山搖的。這天晚上剩下的時間過得不太自然,玲姐樂呵呵地看看我,看看許可佳,說你們倆個差不多大,怎麼搞得像有代溝呀。我和許可佳只是笑,互相幾乎不說話,要麼裝作對電視很感興趣的樣子,要麼只跟玲姐說一說。看完一盤碟子后(我現在記不清那盤碟子的具體內容了,好像是香港喜劇),許可佳起身告辭,玲姐讓我送許可佳出小區,到大街上去打車。我立刻站起來走在前面,打開每一層樓道的電燈,站在樓下等許可佳。許可佳一出單元門,就出了一口長氣,像是剛從深水裏浮出來的一樣。接着,不知道她怎麼把自己弄笑了,亂笑一陣后,對我說:“你表姐真搞笑,到底什麼意思嘛!”我說:“我也不知道。”我還是走在前面,頭也不回。許可佳問:“你們是姑表還是姨表?”我胡亂嘟噥了一句。她緊走幾步,追上了我,又問了一遍。我說:“是姑表加姨表,那種拐了很遠的表親。”許可佳格格地笑了,似乎對這個答案很滿意。沒幾分鐘,許可佳的下一個話題又來了。許可佳後來說了一些什麼,我幾乎沒聽進去,只是隨口“嗯啊”着。突然意識到自己有點過分,就放慢了腳步。在不太熟的女孩面前,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健談的人。我不時從許可佳的話中挑出幾個字,然後重複一遍——這是從“新好男人”訓練課上學來的,不料威力還不小,許可佳的談興越來越濃了。她上了出租車,出租車慢慢啟動的時候,她還從車窗里伸出腦袋來跟我說了幾句話。從小到大,我都不怎麼跟女孩說話。直到20歲,我都弄不清楚該跟女孩說些什麼。在女孩眼裏,我是一個嚴肅乏味的人,一些女孩剛跟我接觸時,甚至會覺得我生硬傲慢。實際上,我非常渴望跟女孩說話,非常喜歡聽她們說話。有時候女孩們美好的聲音一響起來,我甚至會聽不進去她們在說些什麼,她們像是在用我聽不懂的語言歌唱,她們像是一些正在演奏的樂器。我曾問玲姐,我是不是有那種什麼“表達障礙”之類的毛病啊。玲姐說:這是“酷”嘛,一個人的特點。當時我還真有點高興,覺得佔了天生的便宜。此後的幾天裏,玲姐跟我聊別的事的時候,還不時冒出一兩句格言:言多必失。沉默是金。巧言令色鮮矣仁等等。我當然知道這是在寬慰我。又過了幾天,玲姐才開始給我上交流訓練課。這天晚上能跟許可佳說這麼多話,可以說,玲姐的訓練課初見成效。送走許可佳后,我在街邊的長椅上坐了一會,心裏忽然格登一響,今天怎麼沒人來打牌啊?這個念頭飄蕩了幾下,很快像風中的柳絮一樣不知道飄蕩到哪裏去了。但有很長時間那隱隱的不安還在,雖然說不清在哪兒。我給玲姐打了個電話,說有事要回去了。玲姐有一會兒沒說話,然後讓我不要在街上呆太久。我嗯了一聲,她才把話筒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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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天回想一個比我年長的女人(完全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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