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分(3)

第八部分(3)

老易說:“在那邊已經喝多了,見到了你就已經很高興了。”我說:“還可以再高興一點嘛。”老易猶豫了一下,隨手拉了一張椅子過來,坐在我和父親中間。他說:“我有高血壓,心臟不太好,不過小天老弟這麼有興緻,我就捨命陪三杯吧。”第一杯喝得很平淡。他沒有跟我說什麼話,碰一碰杯就一飲而盡了。倒轉杯子亮底,杯口聚了晶亮的一滴,緩緩落下,叮噹一聲掉在他面前的一隻空碗裏。他隨即扭過頭,搬出一些套話問候我父母。我父母跟他談笑風生的。玲姐和許可佳也不時跟着笑一下。我胸腔里有什麼東西在膨脹。過了幾秒鐘,才明白自己是在生氣。好像有很多原因讓我生氣,但每一條原因都像氣流一樣看不清,抓不住。一個女服務生給我們斟上第二杯酒後,走出了包間,我看見玲姐跟着走了出去。玲姐介紹老易過後的這幾分鐘裏,我一眼也沒看過她。我能感覺到她的目光不時從我的眼皮上、臉上和手中的酒杯上掃過去,我剋制着自己不去看她。她太讓我失望了。上次她要跟老易結婚的事,她說她不知道怎麼跟我說所以拖下來了,我原諒了她。這次她串通老易來給我父母敬酒,且不論用意如何,事先連個招呼也不跟我打,也太不把我當人看了。我拿起酒杯,朝老易擱在桌上的酒杯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喝乾了。聽見當的一聲碰杯的響動,老易轉過臉看了看,笑了笑,張了張嘴,就把第二杯酒倒進了嘴裏。他的嘴巴喉嚨看不出有什麼變化,那酒已經落進了凸起的肚子裏。他撇開雙腿坐着,肚子直接擱在了大腿上,渾身散發出一團熱烘烘的酒氣,讓人煩躁。服務生抱着一瓶白酒走了進來,打開瓶蓋,給老易和我的酒杯仔細斟滿。杯口幾乎鼓起了晶亮的凸面。我望着酒杯,感覺胃裏有什麼東西在蠕動,就像一隻動物被弄醒了。我做了幾次深呼吸,才算是鎮住了它。此時我多少有點後悔老易進來前我跟父親喝得太急,不過,後悔也沒用,那是天命註定。我相信天命註定老易在走進來之前也喝了不少,從他身上的酒氣,從他拿杯子的手微微晃動的樣子,可以看出來。我對自己說,那就比一比天命是偏向你還是偏向我吧。誰在此前喝得多,都沒話說。誰在此後倒下,也應該沒話說。有幾秒鐘我腦子裏塞滿了這樣一些不可理喻的想法。我不是那種經常喝酒,但酒量還可以的男人。在我眼裏,酒是有了靈魂的水,酒是融化在水中的火焰,遇到血會重新燃燒。當那些小小的火焰沿着血管在全身流竄,喝酒的人能感覺到軀體內發生的奇妙變化。但喝過了量,就是另一種奇妙了。畢業時跟同學最後一次聚餐,算是我第一次真正敞開了喝酒。大約喝了七八兩,喝出了種種奇妙幻覺,把同學和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後來有個女同學說那天晚上是我4年來最性感的時候,我莫名其妙,不過沒忘掉她的話。男人能喝酒就是性感,我基本上當個結論記下來了。這天我主動挑戰老易,我想潛意識中應該跟這個結論有關係。不過,這個結論在這一天起的作用應該是次要的,我主要是要跟老易比一比誰能堅持到最後,誰先倒下去。玲姐走進來的時候,我已經拿起了酒杯。玲姐說:“老易,我聽見那邊有人在向服務生打聽你,是跟你一起來的人吧?他們好像要走了。”老易哦哦了兩聲,說得送送他們。玲姐笑了笑,說:“你們今天怎麼也來了?真是巧。”老易說:“嗨,這幾天處座天天讓我陪客吃飯,到哪裏吃不是吃?到這裏來吃也是一樣的。我就把他們帶這裏來了。其實這幾天誰還真在乎吃雞還是吃鴨——吃的都是感情。”玲姐又笑了笑。“那倒是。你進來的時候我還在納悶呢,怎麼這麼湊巧。”老易說:“說湊巧,也算是湊巧吧。湊巧就是走運。你今年會走運的,在座的今年都會走運的。”他拱了一圈手,站起來要走。我拉住了他,說酒還沒有喝完呢。老易拿起了杯子,又說起了套話,祝我年輕有為呀前途無量呀等等。我回了他一句酒桌上的套話:“不說這些了,話都在酒里。”一碰杯,他喝下去了。我喝進了嘴裏,心中一驚,又吐進了杯子裏。我覺得我喝的不是酒,是礦泉水。招手把服務生叫過來,問這一瓶酒是怎麼回事。服務生慢慢走過來,邊走邊望玲姐。她站在我身邊,問:“怎麼啦?”這時,我已經大致上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一定是玲姐跟服務生在包間外面搞了名堂。我心裏又多了一點不高興。就算玲姐這是在幫我,怕我喝多了,怕我傷身子出醜,可這又是事先不打招呼,事後才讓我知道。況且在酒桌上我不喜歡這種騙人的把戲。她剛才跟老易的一問一答也像是在做戲。我對服務生說:“你們拿礦泉水當酒賣呀,好大的膽子。”服務生說:“不是我,不是我。”我說:“知道不是你。說的是你們這店子,欺客騙人不是一次兩次了吧?”玲姐站起來,對我說:“不關他們的事,這酒是我帶來的。我事先沒打開嘗一嘗,怪我怪我。”母親笑了,說:“現在造假賣假成風,怪你什麼?你又不會喝酒。天兒也真是,我看你是喝多了。當爸爸的,把他的酒杯收起來,不準再喝了。”我說:“我可沒喝多。跟老易說好的三杯酒,還是要喝完的。你就不要管那麼多了。”母親說:“這孩子,還真是喝多了。”老易哈哈一笑,說:“他喝得不算多,我才真是喝多了。剛才那幾杯酒到了嘴裏,沒嘗出味道來。小天老弟也不要不高興嘛。這樣好不好,我先送客,回頭帶瓶如假包換的好酒過來,好好喝幾杯,喝高興。”我說:“我等着你。剛才那一杯本來就沒有味道,你沒嘗出來,也不說明你喝多了。往下咱們來真的。”老易說:“好,一言為定。要是早知道小天老弟真是這樣好這一口,我也早就找你碰一碰去了。”我說:“現在應該不算晚吧。”老易笑了笑,說:“你說不晚就不晚吧。”老易又拱了一圈手,說一會兒過來,就走掉了。我看見玲姐張了張嘴,又閉住了嘴,她轉身走開,打開了電視機。電視機里首先出來的是白酒“千杯少”的八折春節促銷廣告:酒逢知已千杯少。我默默地吃着菜,覺得這廣告真幽默,這個時代在一起喝酒的還有幾個是知已?我能感覺到老易身上那一團熱烘烘的酒氣還留在空座上。我正琢磨着老易那隻大肚子能裝多少白酒,坐在身邊的許可佳碰了碰我,輕聲問:“還喝啊?那次你跟我爸爸喝酒,記得沒喝幾杯你就說不行了。”我說:“那是跟你爸爸喝。”許可佳笑了,說你不會是今天遇到知已了吧,是不是有點相見恨晚。我沒說話。許可佳又碰了碰我,說這幾天她媽媽所在的醫院裏經常有一些喝出了毛病的人去吊葡萄糖。聽見這話,母親接了過去:“可佳別管他,他喝醉了咱們都不管,等他自己折騰去。”我看了母親一眼,說:“你又管過我多少?”母親恨恨地盯着我,誇張地扁了扁嘴巴,說:“好好好,今天娘親多照顧你幾下,待會兒娘親給你斟酒,大不了你喝趴下了咱們再一起後悔。”許可佳笑了,說:“他年輕身體棒,應該問題不大。可是那個老易要是喝出毛病來了呢?那可怎麼辦?他那個樣子可能真有高血壓、脂肪肝、心臟病什麼的。”母親拍了拍額頭,說:“就是,不會出人命吧?”坐在母親身邊的父親突然插了一嘴,若有所思地說:“會的,一定會出人命的。”正說著,老易抱着一瓶酒進來了。玲姐說:“老易,你還真拿一瓶酒來呀?我以為你是在開玩笑呢。”老易說:“本來是在開玩笑。我看見小天老弟興緻好,就湊湊趣。就看他是不是在開玩笑了。”我說:“把第三杯補上再說吧。”第三杯喝過後,老易問我盡興了沒有,還說一定要盡興啊。我說:“好,你也要盡興。”我們又喝了七八杯,都是一杯對一杯。有幾秒鐘我覺得自己快要不行了,連做幾次深呼吸才讓自己在椅子上坐穩。還有幾秒鐘我發現一隻胖大的蚊子,趴在老易的杯子沿口上伸出尖嘴,幫老易喝酒,我有點生氣,揮手趕了趕,差點把那杯酒打翻了。就是在這時候我覺得自己可能出現了幻覺,因為幾秒鐘過後就意識到這個季節一般不會有這麼富態這麼囂張的蚊子。我揉了揉眼,從指縫裏發現玲姐跟老易使了兩次眼色,我肚子裏翻江倒海的,臉上有一條肌肉連着跳了好幾下。老易好像對我臉上的表情很好奇,眯起通紅的眼睛研究着,突然打了一個嗝,說:“想不到小天老弟文質彬彬的,還挺能喝幾杯的,要不是我下午得寫一個材料,一定奉陪到底。”又打了一個嗝,又拱了一圈手,準備走掉了。我聽見他被酒浸透的喉嚨里發出來的聲音,已經染上了酒意,估計再來三杯,他應該差不多了。我掂量了一下自己,自己已經差不多了。幾種動物的肉吞進了肚子裏,叫過多的酒一泡,混成一團變成了一頭暴躁的怪物,幾次想從喉嚨里衝出來。我微微有些緊張,這時吐出來現丑,可真是自取其辱了。強攻沒把握,我決定試一試智取。老易握着我的手跟我告別的時候,我拉他坐下來,說易伯伯不要着急,要走可以,把罰酒喝完再走。我叫易伯伯的時候,老易的眼睛眨了一下,我說罰酒的時候,老易的眼睛又眨了一下。他看了看玲姐,玲姐正蹲在電視機面前調電視。老易回過頭望着我,問:“什麼罰酒?”我說:“你好像跟我爸爸的年紀差不多吧,我該喊易伯伯才是。你一口一個小天老弟,我都給你數着呢,叫了五次,打個八折,也該罰酒四杯!”母親拍了拍額頭,說:“天兒叫你易伯伯,是正該。我剛才還納悶呢,你怎麼管他叫小天老弟呢?”老易的眼睛眨了好幾下,又朝玲姐望了一眼。玲姐似乎對這邊在說什麼渾然不覺。老易笑了笑,說他是跟着玲姐叫的。接着,跟我父母這樣解釋:他原來打算春節前跟玲姐結婚,但玲姐推遲了婚期。“推遲就推遲吧,我們這個年紀的人也不該太心急的,只是那個推遲的原因,讓人心裏擺不平。她說她在天橋上遇到個算命的瞎子,瞎子告訴她近期不易完婚,最好明年一年都不要結婚。這事就這樣拖下來了。”猶豫了一下,老易說他現在對這樁婚事沒把握,先前沒好跟我父母提。他跟着玲姐管我叫小天老弟,是怕以後結了婚跟我見了面不好改口。母親拍手笑着,說了兩遍原來是這樣的。還說玲姐真不該聽那個瞎子的瞎話,老易多好,真搭配。轉過臉望着我,說:“天兒,罰酒就算了,你讓易大哥沾一沾嘴表示一下就行了。”我說那不行,誰讓他先前不說清楚,害我亂了輩份,心也亂了半天。我讓服務生給老易斟了四杯酒,並排擱在老易面前。老易點點頭,說罰酒也有道理。說完往嘴裏倒了一杯酒,全身凝定不動,過了好幾秒鐘才挾了塊肉送酒,緩緩吞下去。接着又往嘴裏倒了一杯酒,全身凝定不動。我忽然覺得自己有點過份,不想看他那副受罪的樣子。打算喝完這一杯就放他走人,他畢竟是個老實人。老易把第二杯罰酒咽下去后,上身飄搖起來。我知道喝下去的酒已經在他肚子裏掀起了浪頭。正要說剩下的兩杯算了,這時候玲姐說話了:“老易,你沒事吧?”老易擺了擺手,像受了內傷似的,不能開口說話。玲姐轉過身子對我說:“小天,老易那樣叫你也有我的錯在裏面,剩下的酒,我就幫他代了吧。”我肚子裏的酒氣直往上沖,帶着一陣陣翻騰的悲痛,眼前黑了一下,再看人時看誰都不順眼了。原來她都聽見了。原來她是這樣的。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母親說:“你代什麼?不喝了就是。本來有個意思就行了,還非要喝得不行才行呀?”我嘿嘿地笑了幾聲,對玲姐說:“你要代可以,那就要代到底。我喝多少,你喝多少。”玲姐說:“好,好你個小天,好。”玲姐去端酒杯,老易擋開了她的手。老易剛剛調勻氣息,開口說:“好酒,好酒!這酒味道真長呀!我不要你代,你愛喝自己喝去吧。”母親說:“老易你要是不行就算了,別管小天,他愛撒酒瘋讓他自己撒去。”老易清了清嗓子,說:“我沒事,喝完這罰酒,我還要跟小天老弟好好喝幾杯呢,一直喝到高興為止。”玲姐一轉身,下席坐到沙發那兒看電視去了。許可佳也跟了過去。在老易對付剩下的兩杯罰酒的時間裏,電視裏放完了去年央視春節晚會唱過的一首歌,然後開始預測今年哪首歌會走紅。我母親埋怨着父親,怨他不該跟我喝那麼多酒。父親一言不發,自己一個人喝開了悶酒。見父親不理,母親接着埋怨父親不該不拿話出來制止我,埋怨個沒完,遮遮掩掩的把舊帳都扯了一些出來。在老易對付剩下的兩杯罰酒的時間裏,我不願看他,就慢慢扭動脖子四下里看了看。窗外在繼續下雪,積雪一點一點升高。許可佳在跟玲姐繼續討論哪首歌會走紅。我聽見許可佳說,網上投票的時候,她本來看好《為什麼你總是不明白我的心》,後來發現這首歌的歌詞有點模仿《為什麼受傷的總是我》,她氣了個半死。玲姐說,她在報紙上也看到了投票的表格,她有點看好《誤會》和《身不由已》,都填好了,還沒寄出去。許可佳說,《誤會》不錯,據說有個電視劇想買了去做主題歌。接着聊起了那個名叫《情殺》的電視劇,玲姐說沒看過。許可佳告訴玲姐,裏面的男1號和男2號同時愛上了女1號,一次喝多了酒,男1號和男2號都手持敲掉了半截子的酒瓶,互相往對方的喉嚨上戳。玲姐臉色微變,說她不喜歡這種境頭。許可佳說她也不喜歡,據說這一段情節在審查的時候給刪掉了,同時刪掉的還有一段。說到這裏,許可佳把嘴巴湊到玲姐耳朵邊,告訴玲姐裏面有個野蠻女2號愛上了男1號,後來知道男1號愛上了女1號后,野蠻女2號就剪掉了男1號的“小哥哥”。玲姐笑了,說:這個你也拿出來說呀?現在的導演都拍些什麼呀?許可佳說玲姐是假正經,在玲姐耳邊又嘀咕了兩句什麼。倆人嘻嘻地笑起來,你掐我一把,我掐你一把,直到老易嘩地站起來,她倆才止住了笑。老易圓睜兩眼,緊閉嘴巴,鼓着雙腮,跌跌撞撞走了出去。玲姐跟着走了出去。母親拍着胸口,望着許可佳說:“不會真出人命吧?”許可佳說:“嚇壞我了,我也不知道會不會。”父親嚴肅地說:“會的,一定會的。”母親哼了一聲,說:“你就會說些沒用的話嚇人。我聽人家講,吐了就好了。你別想嚇唬我。”父親說:“你沒喝過白酒,你不會知道的。”母親說:“你怎麼知道我沒喝過?你沒看見就是了。要不要我今天喝給你看看?”說著倒了一杯酒,喝下一口,咳嗽不止。父親說:“不能喝就不要喝了嘛。”母親說:“你就很能喝嗎?你喝一杯,我喝一杯,試試看?”接下來父母真的對飲起來。許可佳在一旁給他們斟酒,好像許可佳也跟着喝了幾杯。我懶得去管他們。難以形容的悲痛在我心裏已經轉化成悲涼,我覺得這一場斗酒實在太沒有意思了,我就像個被出賣的大傻瓜一樣傻鬧着。我自己慢慢喝着酒,望着窗外的大雪出着神,心裏簡直涼透了。積雪一點一點升高,已經漲到窗檯那兒了。遠處的一些平房看上去已經被淹沒了。這座城市快要被大雪淹沒了。服務生走過來給我斟酒時,瓶中的酒已經沒有了。我讓她再去拿兩瓶來,她樂不可支地小跑着出去,很快跑了回來。我讓她放下酒忙自己的去,這裏暫時不用她招呼。她又樂不可支地跑了出去,差點跟正要進門的老易撞在一起。老易整整衣服,步態僵硬地走了進來。我努力保持鎮靜,朝他笑了笑,我的臉皮有些發麻,好像把老易嚇了一下。老易抹抹自己的臉,他剛剛洗過臉,看起來清新了不少。玲姐怒氣沖沖地走進來的時候,老易已經拿起了酒杯,他說:“來來來,小天老弟,我們接着喝,喝高興。”我說:“好。”玲姐說:“你們還要喝啊?好,喝喝喝,你們喝,我陪你們喝。”許可佳拉了玲姐一下,說:“你就別去跟他們攪和了,你要是真想喝,我來陪你慢慢喝。”玲姐說:“咱倆就不要說陪不陪的了,我酒量小,只怕是陪不了你。”許可佳走到沙發那兒坐下,一言不發,楞楞地盯着電視機。玲姐自己一氣喝了好幾杯酒。屋子裏一下子沒人說話了,只有電視機里播放着喜氣洋洋的音樂。父親突然說:“兒子啊,我怎麼看每個人都是兩個人影兒啊?我是不是喝多啦?你先送我回去好不好?”我說:“老爸,對不起,大雪封了路,這會兒誰也走不了啦。”母親走到窗邊看了看,說:“天啦,這麼大的雪!這可怎麼辦?”許可佳說:“伯母不要着急,一會兒雪停了,鏟雪車就出來開路了。北京冬天經常下大雪的。”母親嗯嗯了兩聲,說這麼下去,怎麼得了啊。母親突然趴在窗台上嗚嗚地哭起來了,哭得像個小女孩一樣傷心。許可佳走過去勸了兩句,自己也跟着哭起來了,間或又不時笑那麼兩下。有那麼兩秒鐘,許可佳從胸罩里剝出自己的**,看一看,又迅速塞了回去。一個穿制服的老男人莊重地走進來,打一個酒嗝,在地上打一個滾,然後爬出去了。我聽見玲姐笑了兩下,然後聽見玲姐在哭。她哭幾聲,猛喝幾口酒,咳嗽幾聲,再哭幾聲,再猛喝幾口,像要搶着把瓶子裏的酒都喝光似的。我在心裏說,不要哭啊,不要哭啊。只要她們停止哭泣,叫我幹什麼或者不幹什麼都可以。我想站起來走過去安撫她們,但沒有一隻腳肯聽使喚。稍稍一動,就像一堵被泡軟了的土牆要塌下來了。我能想像自己此時滿臉困惑的表情。老易呵呵地笑起來,說:“你們這是幹什麼呀?”沒人理老易。老易問我:“小天老弟喝高興了沒有?要是還沒夠味,就再來一瓶。”我心裏煩躁無比,趁玲姐走過來的時候把她手中的酒瓶子搶了過來。我對老易說:“剩下的酒,咱倆一人一半,一口喝完再看高興了沒有好不好?”老易說:“好。拿點感情出來,擱在酒里,一口乾了。”我說:“好。拿點感情出來,擱在酒里,一口乾了。”老易找來兩隻空海碗,咕嘟咕嘟倒出酒,說隨便挑。我隨便挑了一碗,望着不停撲擊窗玻璃的飛雪,心想把這一碗喝下去,就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了。老易端起酒碗跟我碰了碰。我喝了幾小口,直着脖子讓酒打着滾掉到胃裏去,濺起的酒氣陣陣上沖。我能感覺酒氣一直衝進了越來越重的腦袋裏,像往腦袋裏灌滿着濃釅的**漿。努力睜開眼,每一張臉都像被強光照着,每一張臉都纖毫畢現。聽覺異常敏銳,能從一片悲聲和電視機喜氣洋洋的音樂聲里分辨出雪片扑打窗玻璃的聲音。服務生走進來的時候,玲姐正對着鏡子補妝。我母親還在哭泣。許可佳已經停止了哭泣,舉起左手看看,再舉起右手看看,說:“表姐,表弟,哈哈!表姐,表弟,哈哈!”驀地聽見撲通一響,往地下看看,一個人倒在地下一動不動了。看起來像父親,再看一眼,果然是父親。服務生喊道:“快送醫院!”馬上響起了轟隆轟隆的腳步聲,有人抬起父親走了出去,很快一屋子人差不多走光了。我想站起來,但站不起來,望着老易嘿嘿地笑着。老易也嘿嘿地笑着,慢慢地滑到了地上,盡量伸展四肢躺平,想躺得舒服些。有一隻椅子妨礙了他,他把那隻椅子小心翼翼蹬開了一點。我伸手去拉老易,自己卻撲在了他身上。我趴在他的大肚子上覺得真舒服,很快就睡著了。最後映入眼睛的是老易的臉,老易的臉離我的臉比較近,微笑還沒有退去,每一條笑紋都看得清清楚楚的。(註:以上有很多情節是我憑靠不住的記憶寫出來的,跟事後別人的回憶很不一樣。不過,在場的每個人都喝了不少酒是肯定的,所以他們的回憶也未必真實到哪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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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天回想一個比我年長的女人(完全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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