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1)

第七部分(1)

玲姐所在的單位是一個行政機關,我去過一次,整幢大樓都給人一種堆滿心思的感覺。裏面的人喜歡用廢話、套話、空話、假話遮掩琢磨人的勁頭。我當然不會不知道在這樣的單位里上班,每個人都很在意自己的形象。放風箏之前,我已經推敲了紅綢子上的詞句,既要讓玲姐看明白是怎麼回事,同時又要讓別人看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風箏剛剛放起來,就看見幾扇窗戶打開了,幾隻腦袋從窗口探出來,還有人朝天上指指點點的。十幾分鐘后,玲姐走出了辦公大樓。她走過我身邊的時候,裝作不認識我的樣子,朝天上看一看,掠一掠頭髮,突然掏出剪刀剪斷了風箏上的線索。動作很快,又有點不經意的樣子。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機關大院。我楞了楞,馬上明白了她的用意。隔了一會兒,我才往大院外面走。我覺得她不應該出手的,她應該知道我不會沒完沒了地鬧下去。這會兒我倒有點擔心她出手的時候有人看見了。拐進一條小街,玲姐叫了一輛出租車。出租車在我身邊停了一下,我鑽進去,看見玲姐扭頭望着她那邊的車窗。我要握她的手,她把手挪開了。一路上她一句話也不說,到了她家樓下,付車費的時候也不說話。上樓梯的時候走得很快。她打開門,等我走進去了,她才關上門靠在門板上喘氣。她掃了我一眼,望了一會兒牆壁,又掃了我一眼,又望了一會兒牆壁,一邊喘氣一邊問我:“你在幹什麼啊?”“我要你嫁給我!”“你那樣到底要幹什麼?”“我要你嫁給我!”“神經!”“我要你嫁給我!”“真是太神經了。”她雙手捂着臉,聲音從指縫間透出來:“你也不想想,你這麼做,我在單位里還怎麼做人,臉往哪裏放?”她這麼一說,我有點生氣了。這個問題我本來考慮到了的,但從她的嘴裏說出來,我就覺得很不好受。我是誠心誠意向她求婚的,但心底里積蓄的那些怒氣和怨氣並不是已經完全化掉了。我說:“我怎麼啦?我偷了還是搶了?我做了什麼讓你見不得人的事啦?”“還這麼混。總這麼混。越來越混了。從來都不替別人想一想。”沒說的,這幾句話一出來,舊帳也跟着帶出來了。她越數落越生氣,氣得渾身亂抖,像風中的一片樹葉。突然,她開始擰她自己,掐她自己。胳膊和腿上立刻紅了好幾塊。我衝上去抓住她的手,她一邊掙扎,一邊繼續咒罵我和她自己。情急中,我又想起了格戴克的那一招:“吵嘴的時候讓女人住嘴的最好辦法,就是吻她,用你的嘴勇敢地堵住她的嘴。”我把她按在沙發上,這回格戴克贏了。她先是推我,接下來搖頭晃腦的,再下來的掙扎越來越無力,再接下來,抱我的手越來越用力了。我覺得這是一個突然到來的特大利好,雖然不是很有把握。我像營銷書上說的那樣繼續進行合理誘導,開發潛力,終於確認了她的需求。晚上臨睡前,乘她心情大好,跟她聊了幾句那個姓易的男人。她好像也很樂意解釋一下。老易在丰台區的一個機關里上班,五十多歲,妻子去世已經3年,有個女兒留學日本。介紹人是單位里的一個領導,既然領導介紹了,她也不好不見面。她只見過老易兩次,感覺老易人比較踏實,別的感覺還談不上。我多少鬆了一口氣,沒追着問下去。第二天早晨,玲姐穿着長褲和長袖襯衣去上班。天氣悶熱,她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的。我想捋起她的袖子看一看那些被掐過的地方,她不讓。她走後,我在客廳中央獃獃地站了幾分鐘,然後笑了。我有好久沒在這過夜了。這一夜,這一個早晨,有點回到了湖邊那種好時光的意思。我坐在沙發上回味了一遍,覺得再也不能讓這種日子溜走了。我找出紙和筆,開始計劃下一步的行動。首先還是得提防着點那個老易。我得掂一掂我和他的份量,仔細分析一下繼續保持份額領先的可行性。也許應該對他進行一次跟蹤調查?這好像是在搞惡性競爭,同時提高了時間成本,做得太過份也許還會失去好不容易得來的階段性成果。也許只需要搞好自己的優勢展示就足夠了?優勢策略是忠誠度管理的核心部分。應該說彼此的優勢和劣勢還是很明顯的。從年齡方面看,我比玲姐小十來歲,老易比玲姐大十來歲,我個人認為這誰都不佔便宜,打個平手吧。就算老易年老,現在的社會風氣讓他略佔上風,但我跟玲姐交往的歷史比他悠久,補上應該大有富餘。如果認真重估一下交往歷史方面的價值,應該是非常重大且像文物一樣不可替代的。我能分辯出玲姐臉上24種不同的微笑,並能做出24種以上的回應,哼哼,他老易能做到嗎?那可是4年來一分一秒積累起來的,絕非一朝一日之功。既然老易不可能知道玲姐微笑時,左嘴角比右嘴角高一毫米或低一毫米的心情有何不同,他又怎能隨着她的心態變化而調整自己的行為管理?我越想越覺得交往歷史方面是我的核心優勢,我應該集中力量,把所有的策劃建立在這一優勢的基礎上。另外,我不用上固定的班,他老易準點出入機關大樓,只要我爭取壟斷玲姐的業餘時間,就算老易上班時打幾個電話,也沒什麼了不起,我反而可以大度一些。如果再加上我陪伴玲姐一生的時間長度正常情況下會超過老易,那麼,在時間這個方面,總體來說我應該是遠遠勝出的。再看一看有形資產競爭,不用審計,他老易應該能蓋過我。但我到了他那把年紀,我應該比他強多了。我有信心用不了幾年就能超過他。這幾年處於劣勢,應該用加強服務的方式彌補。比如說浪漫攻勢依然不能放鬆,隔三差五來一下,只要有時間就來一下。格戴克的小成本招數還有一千餘種我還沒用過呢,一樣一樣來。只是……浪漫攻勢里有的點子需要撒點小謊,這對我有點障礙。不過,在浪漫的事情上撒點謊,據說上帝也會原諒的。我又買了些巧克力、玫瑰花和氣球。把巧克力加溫融化后,捏造成一些她喜歡的小牛形象,然後放進冰箱裏。當她打開冰箱門時,一排小牛就會整整齊齊地出現她眼前。氣球里塞了一些字條和一些玫瑰花瓣,懸在浴缸上方。系線索的地方做了一個活套子,她只要拉一拉線頭,氣球就會爆炸,讓裏面的花瓣和字條飄飄洒洒地掉進浴缸里,她會從字條上讀到一句白勃寧夫人的詩:“跟我一起往下過吧,最好的日子還沒有到來呢。”或者讀到我愛她的40條理由。接下來差不多有兩個星期,我們是在一種溫馨和日常的氣氛中度過的。那種氣氛,有點像新婚蜜月,同時又有點像夫妻多年。回想起來,兩個星期里跟玲姐在一起的時間變得很不均勻,有的稀薄,有的粘稠,總體來說過得很快。過得很快的日子一般都充滿了生命的歡愉,這種對時間的感受古人已經說過了:快活,快樂,愉快,我有相同的感受,也許可以說我和古人一樣,在生命中的一些時刻瞥見了同一個永恆。在那兩個星期里,許可佳和老易這兩個人沒有出現在我們的談話里。這不是說許可佳沒有給我打電話,也不是說老易沒有給玲姐打電話。老易給玲姐打電話的時候,我會主動把電視機的聲音調小一些,我會保持安靜,我會裝作不再把玲姐跟老易的這種來往放在心上,當然,每一句都是放進了耳朵里的。玲姐聽出是許可佳給我打電話的時候,一般會走到另一個房間裏去,我不清楚她怎麼想。只有這兩個人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才會覺得一切並不像看上去的那麼平靜。當然,實際上絕大多數時間還是平靜的。當我感覺到我和玲姐的感情比較平穩之後,我又出去跑業務了。銀子還是要緊的,我非常清楚這一點上也不能輸給老易,應該早一天超上或超過老易。我勁頭十足,很有一點樂天的感覺。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得意忘形”這句成語是古人對人性深刻洞察的結果。我感情上一得意,再加上業務上又煩又忙,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對玲姐就沒那麼細緻寬容了。雖然沒什麼大衝突,但生幾天氣的情況有時候會發生。我做銷售員的第三個月裏,不記得為什麼事我們又生了幾天氣,互不理睬,也不打電話。有一天我正在跟一個客戶談判,忽然接到了玲姐的電話。玲姐叫了一聲我的名字,就哭起來了,然後說她在醫院。我心裏沉了一下,說:“我就來!”掛斷電話就去跟客戶告別,客戶有點不高興,但這會兒我顧不了那麼多。玲姐很少用那種聲音跟我說話,也是我年輕不經事,一聽見那種受了傷的幼兒跟親人說話的聲音,我就穩不住。我不知道玲姐出了什麼事,眼前閃現出種種恐怖幻象。我有點懊悔自己不該跟她賭那麼久的氣不打電話。我一邊往街上走,一邊撥玲姐手機,現在我有時間面對一堆疑問了,我問她在哪家醫院,現在怎麼樣,怎麼回事等等。一聽說是在樓梯上摔了一下,已無大礙,我稍稍鬆了口氣,但一直跟玲姐通着話。出租車經過一個水果攤時,我看見水果攤後面有家花店,心中動了一下,有點想下車去買,最後還是決定先到醫院再說。雖然玲姐後來在電話里輕描淡寫的,我還是想先見到她。我問玲姐怎麼在樓梯上摔倒的。她說:“我撞到鬼啦。”接着笑了起來,哎唷一聲,說她把嘴巴笑痛了。這時候我已經推開了病房的門,玲姐又哎唷一聲,扔掉手機,慌忙戴上口罩。但在那一瞬間,我已瞥見了她的嘴唇,她的嘴唇有點烏腫。一條眉毛上貼着一小塊紗布,兩隻手上都有淤痕,塗了碘酒,身體被病號服裹得嚴嚴實實的,傷得怎麼樣還不清楚。我很想俯下身抱一抱她,但她不讓。我傻傻地站了一會,望着她,她也望着我。能從她眼裏看到一些笑意,我心裏又寬鬆了一些。玲姐說她從樓梯上摔下來是大前天的事,她說她正下着樓,走着走着腳一軟,就摔了,“你說這不是撞見鬼了又是什麼?”我努力笑了一下,心裏有些疑惑,不過沒有細問。我在床邊坐了一會兒,決定找醫生和護士拉拉關係套套近乎。沒用多久,我就知道玲姐並不是在樓梯上摔的,而是從摺疊小鋁梯上摔下來的。一個女醫生對我說,請一個小工刷牆也用不了多少錢,你表姐興緻好,偏偏要自己做,好在傷得不算太嚴重,再觀察幾天也許就可以出院了。我回到病房,心中很歉疚。我對玲姐說刷牆這種事以後讓我來干,然後問她怎麼突然想起來要刷牆了。玲姐有幾秒鐘沒說話,接着支支唔唔的,從口罩里透出來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怪異。有一會兒她想把話題轉移開,我沒接她的話。她雙手抓了一陣頭髮,抬起眼睛望着我,說:“天兒,我們以後再談這件事好不好?”玲姐叫我天兒的時候不太多,每次這樣叫都有點央求的味道。我腸腸肚肚都牽動了一下,但心中的疑惑也更深了。按理說刷牆這種事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我沒吭聲,去陽台上站了一會,然後到醫院外面買了一束花。買水果的時候我想了想,最後買了些能擠出汁的桔子和不太麻煩牙齒的香蕉。回到醫院的路上,我自己找了個理由把自己擺平了。我覺得玲姐可能是怕我太內疚,才不提她自己刷牆的事。玲姐喝了一小杯我擠出來的桔子汁,問了些我跑業務的情況。為了讓她開心,我告訴她業務進展很不錯。這樣繼續下去,不到3年,我就能買一輛她喜歡的甲殼蟲送給她。她雙手一拍,口罩里還發出一連串含義不明的叫聲。她好像越聽越高興,抬起手比比劃划的,有一次還差點把口罩扯下來。正說著,她手機響了。她喂了一聲,有一陣子不說話,接着嗯呀啊的。掛斷電話后,又閑聊幾句,她要我去幫她買些美國甜橙,“喝着桔子汁,忽然就想吃美國的甜橙了。”有一瞬間我覺得她很陌生,彷彿一張口罩把我和她隔在兩個世界了。我帶着滿腹狐疑走出醫院,直覺告訴我,玲姐剛才接了一個不同尋常的電話。我走到醫院旁邊的幾家水果攤上挨着問了一遍,結果都說沒有什麼美國甜橙,也不知道哪有賣的。只得給玲姐打電話,她又嗯呀啊了一陣,最後說像西單商場那樣的大商場都會有。我打了一輛車,問司機,司機說不用跑那麼遠,附近一家商場裏就有。買了美國甜橙,我在街邊打車,天色越來越暗,好像要下雨。我等了好一會也沒有等到空車,我想也不算太遠,走回去也是可以的。我走着走着,越走越快,最後竟飛奔起來。回到醫院,腳步一下子沉重了許多。我走上樓,走到病房門口,透過門上鑲着的玻璃,我看見一個男人背衝著我,坐在玲姐的床邊。這個男人大背頭,穿一件鐵鏽紅的皮夾克,他抓着玲姐的手輕輕撫摸着。我像給定住了一樣,不能動彈,眨了好幾次眼,眼前的一幕卻沒有消失。我聽到了幾句玲姐跟這個男人的對話。我聽出這個男人就是那個老易。我還聽出玲姐跟老易已定下了婚期,他們決定婚後住在老易那邊,玲姐就是在刷老易的房子時摔下來的。我轉身走下樓。腦袋木木的,像填滿了爛木屑。走到醫院門口,又折回身,走到醫生值班室,把一袋美國甜橙擱在那個女醫生的辦公桌上。我記得我還掏出了幾隻送給了女醫生,我對她說真是太讓你費心了。剩下的怎麼辦,我好像沒有說。走出醫院,天開始下雨了。我在心裏說好!好!好!像靈魂出竅似的,能看見自己在雨地里走,像看見一部電視劇里的年輕主人公,在雨地里傻傻地走。這一切真他媽的太像電視劇了。接着我哭了,分不清臉上的雨水和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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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天回想一個比我年長的女人(完全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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