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1)

第四部分(1)

林秘書走後,我又沿着河走了一會,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回去躺在床上,抓了一晚上腦袋,還是沒抓出個主意來。早晨上班,看見公司里有一批人像我一樣恍惚。午餐后,看見另一批人聚在食堂背後的小樹林裏,沉重悲憤,有點要謀反的意思。不用說,上了銷售員名單的也有他們。如果不是拿準了要被提拔,在公司總部,幾乎沒有人願意放下熟悉的工作和穩定的收入,去做銷售員。銷售員基本工資低,主要靠提成,通信系統的單子一般比較大,小單扣掉交通費等費用幾乎沒有利,幾個月做不成一筆是常事。當然也有人做上了癮,後來不肯回頭做設計這一塊。我又一次面臨比較大的選擇,連着幾個晚上睡不好覺。20歲出頭的時候,就是這樣不經事,一件事情帶到了床上,差不多就是在床上撒了一把棋子,硌得人找不着入睡的姿勢。有幾次想爬起來給玲姐打電話,都忍住了。我知道,給她打電話肯定會弄得她也睡不好覺,說到最後,卻又未必聽她的。大學快畢業那一段時間,工作還是繼續讀研,曾經讓我和玲姐都很頭疼。玲姐的意見是,大學生就業很困難,我應該考研,最好拿到博士學位,她說她可以從精神到物質都一直支持我。我卻希望早點工作,早點跟玲姐在一起過日子。我說上了十幾年學也該上膩了吧。玲姐和我沒有繼續辯論,完全是因為晚報上刊登了一條新聞:一個剛上大學的男孩愛上了一個比他大12歲的女人,那個女人許諾男孩拿到博士學位后,就跟男孩在一起。男孩發奮讀書,拿着博士學位證書去找女人時,女人還是不肯跟男孩在一起,男孩爬上了一座電視發射塔跳了下去。文章倒數第二段寫道:“還沒到塔頂,男孩停住了,拿出證書和博士帽撕碎,拋向空中……男孩比那些碎片先落地。”看到這條新聞后,玲姐好一會兒不說話,直到從震動中慢慢平靜下來,才表示讀不讀研隨便我。她那麼一說,我有一些欣慰,又隱隱有一些失望。有幾秒鐘,我倒寧願她說:“你去拿個博士回來,我們就在一起,我決不會像那個女人一樣說話不算話的。”如果她這樣說,我後來大概就不會有什麼去不去做銷售員的煩惱了。但那幾秒鐘過後,我又很高興她從來都沒說過那一類話。就算是好意,那一類話中也有讓人自卑的含義,至少讓人忍不住聯想和感覺到推委。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愛情發生,每天都有愛情結束,緣生緣滅,緣來緣去,我當然沒有道理固執地將博士的結局與我的命運聯繫在一起。我重新審視了自己的處境,決定還是工作。我需要自立,需要按我的想像繼續我和玲姐的故事。雖然青春期的迷狂是相同的,願望和憂慮也相差無幾,但那時我一直非常樂觀的相信,我和博士會有非常不同的故事。星期天,玲姐要我陪她逛商場,我沒精打採的跟在她後面。我心裏還裝着去不去做銷售員的事。我本該很新鮮的,我們有兩年多沒有一起逛商場了。剛認識的那一陣子逛過幾次,後來,她不肯跟我一起去。這會兒她怎麼突然來興緻了?乘自動扶梯上樓,我看見男裝從她的手指尖無窮無盡地流過去,才意識到她是要給我買衣服。我有不少衣服是她給我買的,這次親耳聽見她流暢地報出我的肩寬、腰圍和腿長,心裏一陣陣溫暖和感動。這幾年我每次過生日,她都要讓我煥然一新。過19歲生日時,我不肯要她買衣服,還小小地激動了一下。後來兩次過生日我也就懶得激動了,反正拗不過她。這一天離我22歲生日還有一個多月,恍惚中我卻有一種過生日的感覺。工作后,我用第一個月的工資給她買了條項鏈,沒想到她會不高興,弄得我也有一點不高興了。我們悶了好幾分鐘。我陡然問她:我不能把第一次獻出去,把第一個月的工資獻出去也不行啊?她當場楞在了那兒,過了好久才一聲接一聲地嘆氣。那一陣子我說話沒輕重,有時候冒一句出來,擱在誰心裏都是那麼咚地一下。現在有時候我還有這樣的毛病。我記得當天下午她就跑了出去,給我買了台筆記本電腦回來。打這以後,只要我給她買了什麼東西,她必定買更貴重的東西送給我,弄得我後來什麼也不敢給她買。在男裝商場轉了兩圈,我忽然感覺她有點不對勁,她走得太慢了,彷彿每一件男裝都伸出袖子在拉扯她,不放她走過。她臉上有些離愁別緒一樣的表情。開始的時候,我還以為是我心事重重的樣子影響了她,打起精神逗了她幾句,她也打起精神笑一笑。沒多久,還是那副不對勁的樣子。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這一天,在玲姐為我找女朋友的時間表上,差不多已進入第二階段。照她的設想,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從此以後跟我一起買衣服的應該是許可佳了。現在回過頭想想這一天買衣服的情景,我真有點難過。我的樣子太沒肝沒肺了。當時,見她走得那麼慢,我有一點心急,她每拿起一件衣服在我身上比劃,我都要說好好好,就這件吧。她有時候搖一搖頭,有時候說試一試。不知道試了多少件衣服,還是沒有令她滿意的。有時候她會站在我身邊,一動不動地望着試衣鏡里我和她並肩站着的樣子,讓我弄不清她是在看人,還是在看衣服。我碰一碰她,她才輕輕地啊一聲,拉着我走開。下一次再試衣服,還是這樣。這一天男裝層差不多每一塊試衣鏡里,都留下過我們肩膀挨着肩膀的身影。終於挑上一件衣服了,她給我穿上。我從鏡子裏看着她。她繞着我,轉來轉去,然後站住,又朝鏡子裏望了好一會兒,才點頭說還行,還得再挑一件。她的精神好像一下子好起來了。我一直有點懷疑商場混濁的空氣里,含有什麼帶性別歧視的化學物質,不然為什麼男的會越轉越沒勁,女的越轉越來勁呢?當然我說的是大部分男的和絕大部分女的。有那麼一會兒,我真的希望早點買完東西離開,她卻還是那樣慢悠悠地走着,腦袋轉來轉去,看了左邊看右邊,看了右邊看左邊,還不時停下來,摸摸一件上衣的領子、扣子、襯裏,試試一條褲子的拉鏈。總算是買完衣服了,她又往鞋帽間那邊走,又是挑來挑去。挑好久,才蹲下來幫我穿上一雙新買的皮鞋,還重新穿一次鞋帶。弄得我感覺自己像個第一次去上學的孩子一樣。我嫌她系得太慢,說還是我來吧。她皺了皺眉頭,問我是不是有什麼事急着要辦。我說:“沒有呀。”她說:“我覺得你好像有事,心神不定的樣子。”我說:“真的沒事。”她看了看我。我乾咳了一下,抬頭、挺胸、微笑。她說:“好吧,現在我相信了。沒事就再轉轉吧,才剛剛進來呢。”這也跟以前不一樣。以前,她發現我心裏有事,肯定會問到底。這次,她肯定發現了我心裏有事。還有,以前她看出我不情願轉了,即使她正上勁,也會說她累了,主動提出離開。但這些不對勁,當時都被我忽視了。我真是太粗心了,一點也沒往心裏去。現在想起來,一個年長女子跟一個年輕男孩在一起,年長女子付出和忍受的時候的確容易多一些。除了年輕外,也許我能為自己辯解的,就只能說是那個做不做銷售員的事當時把我攪暈了頭。那件事的確讓我心神不定。我們再次回到男裝層轉悠的時候,我還在分析,在推理。我犯錯誤了?連着幾個晚上,我在腦子裏反反覆復地掃描着,也沒檢查出一個能擺到公司會議桌上去的錯誤。要提拔我?這個自知我應該還是有的:資歷太淺,又無重大貢獻。那麼,是誰又是什麼原因要折騰我?可能是韓總,也可能是韓總的對頭。就算是韓總,什麼意圖還是不明白。這事兒要是擱在棋盤上就好了,一切都明擺出來,看看全局,就能大致明白對方每走一步的目的,至少自以為明白。可是,在公司里,我位置太低,視野太有限。再一次從鏡子裏看見我和玲姐並肩站在一起時,我忽然想到,沒準這事跟玲姐有關係。韓總曾幾次要我約玲姐下棋,我都沒有明確回話。也許,我應該跟玲姐談談這件事?這個念頭,一升起來,就像一把火升起來了,烤得我的臉發燙。壓下去,它又升起來。終於從商場裏走了出來。快分手的時候,玲姐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說:“上次在電話里說的事,嗯,也不知道你後來約許可佳沒有?”我心裏跳了一下,知道她說的是我在垃圾站背後給她打電話的事。她是不是已經知道了我當時在編鬼話?有什麼東西在胸中拱了拱,要冒出頭來。我說:“沒有。”“還是給她打個電話吧,老讓女孩子主動,多不好。”“她是不是跟你說什麼了?”“沒有沒有,她什麼也沒有說。”“你是不是跟她說什麼了?”“沒有沒有,我會說什麼?要說什麼你自己給她打電話好了,別指望我會傳話。”她一直在笑着。我鬆了口氣,看來她還沒跟許可佳談起過這事。公交車來了。我的心跳又一點一點加快。銷售員。韓總。下棋。羞恥。這幾個詞像青蛙一樣在舌頭上蹦來蹦去。玲姐朝公交車走過去的時候,我拉了她一下。我說:“有空的時候……我會給許可佳打電話的。”陽光下,她好像很開心,笑了一下。攀上車門,還回過頭笑了一下。說不清為什麼,看見她擠公交車的樣子,我心裏忽然有點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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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天回想一個比我年長的女人(完全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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