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 第四章(8)
我對他充滿了怨恨。但十幾天過去,我的身體一天天好起來,便又十分想念他了。他在一個下雨天的夜晚突然來敲門,他穿着一件軍用雨衣,頭髮濕漉漉的。我問他什麼時候回來的?他說上午剛到。我想他是一直惦記着我的啊,他是愛我的。放棄了孩子,卻獲得了愛情,我想這是值得的。在後來的日子裏,為了給他將上的片子做案頭準備,他讓我陪他到圖書館查資料。這是他第一次請我公開跟他干一件事,我一時充滿了幸福之感。我一天換一套衣服,每天精心化好了妝就等他來,然後一起去圖書館八樓查地方史志,又一起上街吃米粉,一起去複印,一起到廠里,甚至有一次,他趁母親不在家,還把我領到了他家,並且動手給我做了一頓飯吃。我想,這些都是愛情有了保證的根據。夏天到來的時候,有一個中午他跑來要我給他的片子寫歌詞,他將要上的是一個神話歌舞片,一共有十首歌詞,原劇本的歌詞很不理想,這關係到這個片子的成敗,他讓我幫他重寫歌詞,而且連夜就要趕出來。我說你怎麼知道我就一定能寫好呢?他說:在N城,除了你還有誰?這話使我很感滿足。我隨即換上了新紙,先聽他說一遍規定情景,聽完就寫起來。那天天氣十分悶熱,起碼有三十七八度,他躺在我的床上大口喘氣,我趴在桌上寫,他的歌詞既要新鮮,又要明白如話,又要有味道,又要有民間色彩,自然還要押韻,而且一首要跟一首不同,有螞拐(方言,青蛙)出洞歌、螞拐受孕歌、小螞拐出世歌等等,奇奇怪怪的,總之難度很大。那天我為愛情而寫作,思維特別活躍,偶爾還有神來之筆,到吃晚飯的時候竟寫成了四首。他一看,挺滿意,當即就去替我買晚飯,讓我繼續寫,爭取晚上趕出來。晚飯後他仍陪在旁邊,一會兒問我要不要抽煙,一會兒問要不要喝咖啡,要不要喝點兒葡萄酒,我從未被如此服務過,這使我興奮異常,到了半夜就把十首歌詞全部寫成了,看了一遍,甚為得意。他將這十首歌詞抄了一遍要帶走,我一眼看見漏了一個字,順手抄起筆就要添上,他趕緊搶過來自己往紙上寫。我滿腹狐疑,他卻走了。第二天看見他我就說:這歌詞是我寫的,做字幕時要署上我的名字。他說:你不要署,問題會搞複雜的。我說:這是我的正當權益。他想了一下,說:我從拍攝經費中給你弄四百塊錢稿費吧,名你就不要署了。我說我不要錢,我要在你的片子裏署上自己的名字。他卻生了氣,說:不就是幾首臭詞嗎?乾脆你拿回去,我另外找人寫。我被嚇住了,一時沒說話。我想他是要讓人認為是他寫的,不然為什麼我在稿紙上添一個字他都那麼緊張。他又說:等以後出盒帶再署你的名吧。我心裏想你又不是拍通俗商業片,還出什麼盒帶。但我還是說:算了,不署就不署。我想N其實是一個很虛榮的人,他要讓人家看到他把原劇本改好了,而且歌詞也寫得很漂亮。我想我可以原諒他的這點虛榮。發生了孩子的事情之後我沒有懸崖勒馬及早回頭,反而更加深陷其中,我想我連孩子都犧牲掉了,我還有什麼不能犧牲的,打掉孩子就像挖我的心。但我還是一次次遷就他,我看不到他對我的不好,我只想我的愛情崇高而純潔。我深陷其中。很快他就出外景去了,在長達兩個月的漫長等待中,我給他寫信,他沒有回,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聯繫。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個晚上,我的知心女友從N城東郊的藝術學院趕到西郊的電影廠,她說要告訴我一個重要的事情。她滿懷憐憫地看着我。她說:多米,你千萬不要難過。我馬上感覺到了,我的身體開始發飄,我的兩腿都軟了。女友抱了我一下,她說:多米,你不要當回事。我全身發軟,虛弱地說:不要緊,你說吧。女友說藝術學院有一個跟她不錯的女孩親口對她說,前一段N常去找她,還跪着向她求婚,趕都趕不走。女友說,這絕對是真的,因為她在那女孩那裏看到N的照片了。這話如同萬箭穿心,五雷轟頂,我一下兩手冰涼,眼睛發直。恍惚中又聽見女友說:我特意問了她時間,正是你做手術的那段。我只是軟軟地坐着,一滴眼淚都沒有,卻不知怎麼突然笑了起來。我大笑不止,笑過之後仍木木坐着,想想笑笑,笑笑想想,就像瘋了一樣。其實我心裏明白,只是控制不住,一味地想笑。我立即就像一個棄婦,一夜之間蒼老了。我整整一個星期不想跟任何人說話,我不想吃飯也睡不着覺,我整夜吸煙,我的臉上新長了許多細小的皺紋,我的嗓子全嘶啞了,整個沒有了樣子。那時候廠里要重新辦工作證,我勉強去照了一張照片,是在廠里照的。這張照片慘不忍睹。我每天對窗枯坐,窗子的外面是那片他曾經在那上面補拍鏡頭的荒地,它黑暗深遠,寂靜無聲。我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那裏緩緩升起:愛比死殘酷。我想我此生再也不要愛情了。我將不再愛男人,直到我死。他們說你還是走了好,廠里都要賣地了,你看見那塊空地了嗎?他們到窗口指給我看,空地上的荒草已經長得很高了,我問:這地賣了幹什麼用呢?他們說:聽說買主將要在這上面蓋一幢高樓。我想,用不了多久,這塊空地將會被挖開,紅色的泥土從深處被挖出來,土腥氣將瀰漫在空氣中,鋼筋水泥將要與這土地凝結在一起,然後長出一幢高聳的大樓,像巨大的鐵釘釘在地上。我曾經在這塊空地上整夜凝視過的N,他的身影,他的夥伴,以及他們在夜晚打亮的燈,它們因脫離了這塊空地,而變得支離破碎,它們像一些幻影,在我的視野中逐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