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 第四章(7)
這種哭泣給人快感,比笑的快感更深刻。就是在這個時期,我懷孕了。我去做了檢查,確定之後我把結果告訴他。他第一句話就問:做手術很痛是嗎?這話問得我全身冰涼。那幾天他恰好外出了,他嬰兒時期的照片被我扣住,我說我還要多看幾天。我天天看他小時候的照片,我想我已經懷上跟他小時候一樣的嬰兒了,我對那個剛剛出現的肉蟲子有了無限的感情,我想我要把這孩子生下來的,這是他的孩子啊!但是我聽見他說:做手術很痛是嗎?他又問:要不要打麻藥?要多長的時間?要住院嗎?最後他總結性地說:很煩人的,不好。我說應該煩的是我,是我在承受一切。他有所悟地問道:你想要啊?我說:我想要,我知道你是不想要的,讓我承擔一切好了,一概不要你管,我來生一個私生子,我自己把他養大。他毫無思想準備,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愁眉不展,只一味抽煙。我們僵持着誰都不說話。後來他說過幾天他就要外出了,去半個月,要在這幾天做出最後的決定。這之後有兩三天兩人對坐着,反反覆復說著一些同樣的話。我要他表個態度,我說:你說怎麼辦?他說:我聽天由命,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我說:你逃避現實。他說:我承認。他說他是個厭世者,反正怎麼樣都沒勁,沒勁透了。他說過幾天就要走,沒時間耗下去了,讓我趕快做出決定。於是我說:我決定要這孩子,一切都由我來承擔,不用你付一分錢的撫養費。但有一點,我希望這孩子有一個正式的父親,我不希望他受到歧視。聽完我的話他摔門就走了。第二天一早他來,一進門就面無表情地說:星期一就去打結婚報告。他說打完報告就去浪跡天涯(很像電影裏的話),去做苦力,他將放棄電影,他已經解散他的攝製組了。我第一個反應就是我將永遠見不到他了。我對他的話信以為真,一時覺得天崩地裂,痛不欲生,我想假如此生我再也見不着他,一切還會有什麼意義。我說你去流浪你會告訴我你去哪裏嗎?他說:不告訴。我說:那你留下幾張你的照片,你從來沒有給過我照片。他說:看這堆爛肉乾什麼,看那個孽種還不夠啊!世界末日了。我想。星期一上午幾點?說吧,照你的意思辦。他說。我說,讓你放棄電影,我成了罪人了。他說:你還患得患失,我現在考慮的是我母親,我得瞞着她,直到她死。今年是她的本命年。我的思路被他引導過來,一時竟覺得有些慚愧。他又說:女人都是從自己的利益考慮,包括戴卓爾。你說你三十歲了是你的最後一次機會了,你說精神和**都受到巨大損傷,那我放棄電影,這在精神上抵消了吧,我去做苦力,**也受苦。這下抵消了吧,你覺得平衡了吧。我聽得五內俱焚,大哭起來。我隱隱覺得,我可能要放棄我的想法了,但一想到要把跟自己血肉相連的孩子做掉,我就肝膽俱裂。看我哭得昏天黑地,他發急說:還要我怎麼樣?說吧,我去死行不行?我從樓上跳下去行不行?我不是人,我是豬,我是狗,行了吧!他邊說邊用頭使勁撞牆,又到廚房大喝自來水。然後兩人冷靜下來,他又說:說吧,星期一上午幾點?完了好各奔前程,你生你的孩子,我做我的苦力。但有一點需要事先說明,孩子我是不養的。我的腦子一片混亂,我反覆想:如果我要這個孩子,我將永遠見不到他,見不到他我活着還有什麼意義呢?這樣的選擇使我全身都在疼痛,根本無法權衡利弊做出冷靜的決定,我只是想:我將見不到他了。忽然我說出了一句令自己難以置信的話,我說那我不要孩子了,也不要結婚。他一提氣,立馬說:有這個可能嗎?我說如果這樣,你就要照顧我十五天(我馬上在心裏想着這十五天是如何幸福的十五天,他每天跟我在一起,這樣的一閃念心境竟神奇地變好了)。他卻不吱聲。我說:我不要孩子,也不要你照顧,你是不是希望這樣?他說:你怎樣自己照顧自己呢?我說:這是另一個問題,你是不是希望這樣?隨你怎麼想。他說。他大概認為這是一個圈套,我並不誠心誠意改變自己的主意。於是他重新把臉板起來,說:星期一幾點?我說既然你這麼不情願,就不去算了。他說我不是跟你不情願,跟誰都不情願。所有的婚姻都不好,所有的孩子都不好。我終於知道我應該做出怎樣的選擇了。我知道我只是為了愛情才做出這樣的選擇。為了讓他放心去拍電影,我一刻都沒耽誤,星期一就去做了手術,手術前我自己硬撐着去買了大米和挂面,準備做手術后的糧食,這些本該由他去做的,但我沒去麻煩他。我讓他陪我到醫院去,坐在手術室門外的椅子上等我,我想這是他起碼要做的。但他在醫院門口就溜走了。手術后他也沒有陪我,只是給我買了一盒人蔘蜂皇精,我說這東西吃了會上火的。他說中國人動不動就上火。餓慣了,沒勁。孩子沒有了,他可以放心出去采景了,我說:這下你輕鬆了吧?他說:變態了。我說:這孩子只活了四十九天,是你殺了他。四十九,這是一個不吉利的數字,孩子陰魂未散,你要當心。他說:我會暴死的。我作惡多端。然後他就外出采景去了。月子裏我常常哭泣。我知道我做了一次很本質的選擇,一個孩子確確實實是沒有了。世界上的概念只有兩個,存在與非存在。我想我永遠都不會有孩子了,我失去了孩子同時也失去了他,我沒有他的照片,沒有信,一切就像一場幻覺,連**都是,因為這是無法證明的,除非留下孩子。哪怕是被人議論一下,流言蜚語,這也是一個痕迹,讓別人知道我跟他的關係,就確定了這種關係的存在,幾個人的記憶總是比一個人的記憶更為可靠。只是記憶中停留着無可挽回的失去的愛情。在月子裏我神情恍惚,我想因為我得不到他,所以覺得他是不真實的,我又想:他如果能為我所得他就不是他了,他敢於不為任何女人所得到是他最優秀的素質,正是因為這一點他才有了特殊的魅力。我愛他就想要得到他,正因為我得不到,所以才一定要得到,但他如果為人所得就將不是他了,我不需要一個不是他的男人。我寧願他不是真實的,寧願他只是一個幻影,他來自我的內心而不是我的身外,只有這樣他才能為我所獨有。女人就是女人,女人總是死死抓住男人,男人卻想掙脫一個獲得更多,越多越好。男人和女人沒有共同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