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 第三章(11)
紅唇男孩。寫到這裏我忽然想起來,那另一個紅唇男孩竟也姓李,也叫李華榮,現在我有些懷疑前面那個李華榮名字的真實性,有可能我把後面這個男孩的名字提前想出來了,讓我再想一下,確實,這兩個男孩都姓李,他們甚至長得很像。他們是上帝派來的嗎?他們是同一個人嗎?他們中一個人是另一個人的影子嗎?讓我插進第二個男孩的故事,這個故事比峨眉男孩的故事還要簡單,但他的確是我在一段灰暗日子裏的一道光亮。那是我漫遊大西南之後的許多年,大概六七年吧,那時候我已經三十歲了,剛剛經歷了一次十分投入又十分失敗的戀愛,這在下面我將要說到,總之失戀使我身心俱傷,我看上去十分蒼老疲憊,為了拯救自己,我再次獨自出來旅遊。我先到北京,後到上海,我毫無目的地在這兩座城市中亂竄,找我認識或不認識的人瞎聊天。那天我去浦東找陳村,我在電話里問清楚了樓號門牌,結果卻在一片相同的樓群里迷了路,正要找人打聽的時候迎面來了一個紅唇男孩。他驚訝地說:原來陳村就住在我們這一帶呀!他接過我手頭的地址說:我領你去找。我在上海的日子裏,紅唇男孩常常來看我,他給我打電話,只要我不出門他就來陪我,有時我出門不認路,他就趕過來為我領路,我要上街買衣服他也來領我去,他叫我“林姐”,跟那個峨眉男孩的叫法一模一樣。上海這個紅唇男孩是大學三年級學生,也是二十歲。他說他喜歡寫小說。以後要將他的小說寄給我看。後來我回N城去了,沒有收到他寄來的小說,他像一道陰影一樣消失了。讓我們再回到峨眉山。二十歲的男孩因為假期已滿不能送我上山,但他決定把我送到山腳。到了峨眉縣,男孩幫我找地方安頓下來。晚飯後他從家裏帶來了他姐姐的一件毛衣和一件毛背心,即使是山下,也已經秋意很深了,他還找來了幾個跟他同樣大的男孩跟我談詩。第二天一早他又很負責地來叫醒我,陪我坐了一個多小時的汽車到山腳,下了車,他四處看看,覺得不放心,又陪我走了幾里地,直到他看到了兩男兩女的一夥遊人,問清楚人家是兩對新婚旅遊的夫婦,又將我托給人家關照,懂事的男孩才放心下山。好男孩今又在何方?願上帝格外寵愛他,給他一個最好的女孩,讓他過最好的日子。從此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他。下山後我按照約定就地將他姐姐的衣服寄到他的秘密工廠,在縣裏住了一夜,第二天就離開了。我一直等他到N城來,至今沒有等到。我跟着兩對蜜月夫妻上山,我發現他們步履輕盈、行動敏捷,一問才知道他們是地質隊的,這使我大驚失色,我想我最好還是重新搭伴,但我前瞻後顧,總沒看到有合適的團伙,這團伙要有男有女,人數不多不少,若只一對夫妻,自然不能厚顏無恥地擠進去。我便跟着這兩對地質隊員,以最快的速度一天爬上了金頂。他們都是好心人,拉遠了就等我一下,在洗象池他們還替我拍照,這照片在幾個月後如數寄到我手裏,還是放大的。我們在夜色濃重的金頂發著抖摸到了氣象站的房子,那裏有棉大衣、爐火和熱水,管房子的人說,你們有沒有夫妻,可以住在一起的。兩個新娘紛紛說:不消了,不消了,她一個人會害怕,我們三個人住在一起好了。一個接一個地燙腳,又摸着黑手拉手去上廁所,然後上床,被子像鐵一樣又冷又硬,把租來的棉大衣壓上還全身發冷,像在南極一樣。第二天沒有太陽,陰沉沉霧蒙蒙的,我站在懸崖邊的鐵鏈旁邊留了一個影,是山上的攝影服務社照的,這是我在金頂留下的唯一一張照片,畫面上瀰漫著濃濃的霧,我穿着一件深色衣服,一隻手插在褲兜里,另一隻手緊緊抓着黑色的鐵鏈。這是一張奇特的照片,我把它放大,加印了好幾張,它是我生命中到達的一個頂峰。從成都到貴陽,印象最深的是一頭剖成兩半的豬。在半夜的時候,從窗口爬上來一群農民,他們把半邊開了膛的豬擱在座位前的小茶几上,這隻豬有半隻嘴,一隻耳朵,一隻緊閉着的眼,半邊身體和一條完整的尾巴,它頭朝車窗平放着,像一具全身**的屍體。死豬頭正好對着我,血的腥氣和生肉的氣味不可抵擋地罩着我,使我感到又恐怖又噁心。我既沒有辦法弄開這頭豬,又不可能離開這個位置,過道里已經滿是人,我的座位靠背上也被一個老女人坐上了,她的屁股正好頂着我的頭,空氣十分污濁,令人要暈過去。這一夜像一個真正的噩夢,扛着半隻豬上車的農民們甚至帶着殺豬刀,在黑暗中,快速行駛的列車呼嘯着,雪亮刺眼的刀刃閃閃發光。有一個抽煙的人把燃着的火柴捅到豬皮上,發出一陣焦糊的氣味。一切都令人不安。這種不安一直延續到了貴陽街頭,我發現街上的行人出奇地少,少得根本不像一個省會,同時每個行人都行色匆匆,像是急着辦什麼事,我站在街邊看了好一會兒,沒有發現一個閑聊的人。我糊糊塗塗地感到餓了,找到一家半開半閉的鋪面,竟說不營業,一直找到第三家,才吃上一碗面。我想起來打聽此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店主說,正在流行一種病,這種病介於霍亂與鼠疫之間,嚇得大家都不敢上街。我大驚。我想我必須趕快逃跑,我體質弱,又經過了長途跋涉,一旦染上這種怪病,必死無疑。於是我立馬又回到火車站售票廳,室內亂紛紛的,聽到有人說開往都勻方向的列車封掉了,有說不開了的,有說只准上不準下的,有說上下都不準的,還有一個人說,就像電影《卡桑德拉大橋》那樣,全封閉,不開窗,從這邊發車,經過都勻不停,直達終點,但會不會像《卡桑德拉大橋》那樣,在某一個秘密的地方被炸掉,那很難說。眾說紛紜。但我已經弄明白,關鍵的地方是都勻,那是這種怪病的發源地,也是病人最多最嚴重的地方。但都勻跟我有什麼關係呢?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它對我是一個不相干的地方。只有當我看了地圖之後,才發現,都勻是我去往柳州的必經之路,我準備從柳州返回N城的,這樣我不得不改變我的計劃了。我從隨身帶的袖珍交通冊上重新選擇了我的路線,我決定往都勻相反的方向走,到六盤水,然後坐汽車到雲南境內的文山地區,再從富寧到百色,回N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