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給你一顆糖
話音落下,車內兩雙眼睛齊刷刷向她看過去。
彩霞的是欣喜,而明月眼裏的卻是不贊成。
“郡主,你想打聽哪方面的消息?”
彩霞作為一個丫鬟,性子又過於跳脫,沒少被明月說要穩重,她的那番大事業也是被明月輕視過的,說她不務正業。可眼下郡主讓她去打聽,那就說明很看中她的這個能力,終於可以大展手腳了,怎能叫她不興奮?她頗有一種千里馬遇見伯樂的激動。
趙玉卿抿了抿嘴,回憶着當年佟清華借住在她家時,她留意過的東西。
“你去打探下他的喜好,喜歡喝什麼茶,吃什麼糕點,喜歡穿什麼衣袍,常用哪家的筆墨紙硯……還有,他屋裏有沒有伺候的人…”
彩霞點頭如搗蒜,飛快的記着,“郡主還想知道什麼?”
“暫時就這些了,其它的,你若是能打探到更好。”
彩霞收好小本本,躍躍欲試,“好勒,彩霞一定不會讓郡主失望的。”
明月的臉色早在趙玉卿說話時就越發的難看了,趙玉卿語畢后,她深吸了一口氣,“郡主,您不會是相中了長平侯世子吧?”
!?彩霞手上的筆一下子掉在地上了,兩隻眼睛裏極強迸出亮光。
趙玉卿把玩着手上的玉佩,漫不經心的說道:“相中了又如何?沒有又如何?”
明月的臉色因着她這話越發鐵青,滿臉都是寫着“荒誕”。
“郡主,您怎麼能這樣做呢?現如今京城裏誰不知道長平侯世子和佟小姐從小就是青梅竹馬,是天定的姻緣?”
趙玉卿塞了一顆葡萄,茫然道:“我不知道啊。”
明月被趙玉卿的反駁頂了一下,吸了口氣又繼續語重心長地勸了起來。“李家和佟家的人也是默認了這門親事的,等過了年就要準備親事呢。您這個時候再插進去,豈不是壞人姻緣嗎?您這樣可是要被人罵的。”
我的郡主哎,您還嫌您的名聲不夠差嗎?等過了年您也是十三歲的大姑娘了,要相看親事了,頂着這麼個心思不正、奪人姻緣的名聲,哪戶好人家還敢來提親?
趙玉卿肅了臉色,坐正身子,定定的看着明月不出聲。
馬車內的氣氛一下子凝結起來,明月也有些忐忑了,郡主是在想折磨她的法子嗎?
“明月,我問你,若我真的相中了長平侯世子,要他做郡馬,就真的壞了人姻緣?十惡不赦了嗎?”
明月理所當然的點了點頭。
彩霞扯了扯她袖子,她才趕緊反應過來,吞吐道:“不是。”
“呵~”趙玉卿發出一聲輕笑,“瞧你那唯唯諾諾的樣子,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幹嘛那麼害怕?你心裏想什麼就說什麼,不用藏着掖着。”
“是。”
“他們定下親事了嗎?庚帖換了嗎?”
“沒有。”
“既然沒有成親,那怎麼能算作姻緣?”
“可…”大家都是默認了的啊。
“佟嫣然刁蠻任性,長平侯世子溫潤謙和,這兩個人性子南轅北轍,在一起能幸福嗎?真成親了,那不叫姻緣,是孽緣。”
“可我不會啊,我溫柔又體貼,和世子爺剛好是天作之合。我這是在拯救他們,減少一樁孽緣。”
當她還是許玉卿的時候,她的確溫柔體貼,是個標準的賢妻良母。
“那你說我做得對不對?”
趙玉卿說得又快又急,再加上她的眼神極具壓迫性,明月心裏頭雖覺得有些不對味,但還是迷迷濛蒙的點了頭。
趙玉卿閉上雙眼,靠在車板上,心裏一直默念着方才說的那幾句話。
她在給自己洗腦。她知道自己是不對的,她心中的想法若是說出來,這世上就是親如父母也不會支持她的。
柳氏奪走她的丈夫,壞了她的姻緣,買通車夫謀殺她以竊取正室的地位,她心有不甘,恨不能啖其肉,飲其血。而現在她卻要去做和柳氏一樣的事情,她心裏還是有幾分抗拒的,可就這樣放過柳氏和佟清華,看着他們一家幸福美滿,她心裏卻是不願的。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
馬車抖了一下,正要轉彎,她掀開帘子左右看了下,出聲道:“先不回府,去紫霄街。”
“郡主怎麼想去紫霄街了,那邊可有些路程了,等回府差不多天都黑了,估計要錯過晚膳時間。”明月在一旁小聲提醒道。
趙玉卿想了想,還是堅持去紫霄街。
“駕~”
馬車沒有轉彎,朝着紫霄街的方向奔去。
京城有兩條繁華的街道,鳳翔街和紫霄街。
鳳翔街那邊住着的多是開國老臣、百年勛貴,錦鄉侯府和長平侯府便是在那邊。而紫霄街住着的多是京城中頗有影響力的官員。
許父曾是翰林院的掌學學士,主要負責國史的編修、草擬皇帝的聖旨,也負責科考,算是深得皇帝信任,也住在那裏。
至於佟府,當年買宅子時佟清華還不顯,加上銀錢有限,便去了會仙街。不過佟清華如今聲勢顯赫,也有不少人不辭辛勞的登門拜訪,久而久之這會仙街也熱鬧起來。
“郡主,紫霄街到了。”
身下的馬車不再搖晃,趙玉卿睜開了眼睛,掀開一角車簾,卻沒能看到她想看的。
“再往前走一點,到那顆大棗樹下再停下。”
彩霞也將頭湊過來,眼珠子轉了一圈,也沒找到什麼特別的東西。
“郡主,您想買什麼嗎?”
她瞧見棗樹周邊有些做小買賣的,攤上偶爾有幾個小孩子光顧。她以為趙玉卿也是想念吃食。
“上次在百花宴上,李靜說這邊有個小攤的雲吞賣得特別好,爽滑新嫩,十分美味。今日難得出來,我便想嘗嘗看。”
“奴婢怎麼沒看到?難道他今天不出攤,咱們隔日再來吧。”其實明月更想說外面的東西吃着不幹凈,但她還是比較了解趙玉卿性子的,越是攔着越是攔不住,倒不如順毛哄。
趙玉卿盯着對面油漆剝落的大門,沒有搭理她。
兩個丫鬟雖然有些焦慮,但郡主身上那股子沉靜壓住了她們,兩人只能老老實實的在邊上等着。
夕陽西沉,不知不覺中一個時辰過去了,這中間許府的門從未打開過。許府,彷彿一座死氣沉沉的囚牢。
人呢,家中發生什麼變故了嗎?
她的父母感情深厚,即便多年都沒有子嗣,父親也沒有動過納妾的念頭,只從族裏過繼了一個孩子來繼承香火。許是孩子帶來了生氣,過繼兩年後,母親就有了身孕,那時候母親已經三十多歲了。許母還是決定冒着危險生下她,見生下來的是女兒,他們倆也沒有不滿,將她如珠如寶的寵着。
上輩子她死的時候,父母親都已經五十多了,身子也不算十分康健,如今十五年過去了,也不知道是怎樣的光景。
她醒來也有一段日子了,她一直刻意壓着自己的思緒,盡量不去想往事,便是害怕聽到什麼不好的消息。可今日,她實在忍不住了,她想回家看看。
當馬車停在大棗樹下,看着大門緊閉的宅子,她才徹底的明白她已經不是許玉卿了,她是趙玉卿,她不能再像往常隨意的走進那道大門。她只能像一個陌生人,在邊上旁觀。
夕陽收回最後一絲光芒,夜色帶着寒冷和孤寂慢慢降臨。
明月繃著臉提醒,“郡主,已經很晚了,我們必須得回去。”
趙玉卿沒有回頭,聲音卻比先前軟了幾分,帶着幾分祈求的意味,“再等等。也許那位老爺爺今天有事耽誤了,出來得就會晚些。”
明月還想說下去,卻被彩霞拉住了。
“郡主在哭。”
明月愕然,終於沒再問下去。
趙玉卿掀了車簾,對着車內的人叮囑道:“你們就在車上獃著,我很快就會回來。”
她站在棗樹下,獨自等着。
每一個從她面前經過的老人,她都要打量一番,也許那些人中就有她的父母。
旁邊是一個賣糖人的攤子,攤主是個鬚髮潔白的老人,雖然年紀大但手藝卻是頂好的,他的糖人好看又好吃,她小時候的零花錢沒少花在那上面。
“她走過去,看着桌上栩栩如生的糖畫,似乎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不禁開口,“我要一個兔子。”
“好勒。”
金黃的糖漿從勺子裏緩緩流出,攤主的手靈巧的晃動着,幾個呼吸后,一直乖巧的兔子便出現了。
“小姐,拿好啦。”
趙玉卿接了糖人兒卻沒有離開反而同攤主攀談起來。
“貴叔,許府如今怎麼沒有動靜呢?”
那攤主倒是被趙玉卿的稱呼給嚇了一跳,眼前這少女身着華服,氣質富貴,居然如同這附近的小孩一般稱呼他“貴叔”,實在怪異。
趙玉卿也被攤主的反應給驚醒了,如今她認得這攤主,那是因為她當了二十多年的許玉卿,時常光顧他的生意自然就熟了,可是這貴叔並不認識她。她的親近,在別人眼中都會被解讀成別有用心,目的不明。
那她真正的父母呢?
十五年了,曾經風韻猶存的的許母,也許已經成為白髮蒼蒼的老嫗,曾經精神矍鑠的許父也許已經杵着拐杖了。也許,他們都不在了…
鼻尖的酸意怎麼都憋不住,眼前出現一片蒸騰的霧氣,她似乎看見兩個步履蹣跚的老人相互攙扶,朝着這邊走來,又從她身邊走過,越走越遠,身影都化成縹緲的霧氣。
“哎喲喂,姑娘你別哭啊,我跟你說就是了。”攤主以為是自己不肯說,叫這姑娘傷心了,連忙說出實情。
“許府早就沒了,十多年前這家人的女兒跌下懸崖死了,府里的夫人受不住打擊,也跟着去了。只剩下那位老大人,老大人晚年過得很是凄慘啊,沒了老伴和女兒,又得了病,在床上躺了兩年也跟着去了。”
雖然她早有預感,但真正聽到了還是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悲傷,眼淚如同決堤的河水,洶湧而下。
攤主不是個心硬的人,雖不知道面前這個漂亮的小姑娘為何哭得這般傷心,但還是從攤子上拿了個糖人遞出去當作安慰。
“他們不是還有個兒子嗎?難道不孝順?”
趙玉卿回想着從前,她那位過繼來的兄長並不像狼心狗肺之人。
攤主擺了擺手,“那倒不是,只是這家人的兒子是過繼的,過繼的哪比得上親生的上心?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伺候兩年了也算時仁至義盡了。”
“那現在呢?這府里還有人住嗎?”
“現在啊,沒人住了,這家人的兒子在平津任知府,一家子都搬過去了,只有到了年節才會派人過來祭拜一番。”攤主見街上沒了什麼人,開始收拾東西準備打烊,“小姑娘快回去吧,夜裏外面冷,也不安全,省得你爹娘擔心。”
“嗯。”
她沒有走,仍是痴痴地站在那。
攤主見狀,也只是搖了搖頭,不再勸她。
***
趙玉卿也沒待多久,提着裙子正要上馬車時,突然看見一個眼熟的身影從對面的書齋里走出來。
那個人好像是長平侯世子?
他怎麼會在這裏?他身後那個鬼鬼祟祟的女子是誰?
眼看着那兩人就要消失在巷尾,趙玉卿猶豫了片刻,便果斷的跟了上去。
藤蔓爬滿了牆壁,繁茂的葉子擠擠挨挨,光線滲不進來,這巷道里便十分昏暗。
風吹起枯葉扇動,響起一陣嘶啞的聲音,整個巷子裏透着一陣陰森感。趙玉卿有些後悔跟上來了。
“出來吧。”
“我知道你在跟蹤我,你還想跟到什麼時候?”
趙玉卿正要從草叢背後出去,就看見另一個身影從側前方的樹後走了出來,她連忙將腳收了回來。
那個背影是先前跟蹤李潤的女子。
昏暗之中,雖看不大清容貌,卻也絲毫不影響她的美麗。
“表哥。”
少女的聲音軟軟糯糯,一開口便能讓人激起保護欲,但李潤臉上沒有絲毫的動容。
“表妹,你還要跟蹤我到什麼時候?如果這條巷子裏有歹人,你打算怎麼辦?”
少女笑了笑,湊上去環住李潤的腰身,柔聲道:“我知道表哥會保護我的,就跟以前一樣。”
李潤卻扒下了她的雙手,往後退了半步,同女子拉開距離。
“表妹,男女授受不親,何況你還是訂了親的人,更要懂得避嫌。”
少女並沒有被李潤的冷淡打擊到,反而更熱情了,“表哥,我知道我的親事讓你傷心了,所以你才故意疏遠我的是不是?可你是知道的,我只喜歡你一個人。表哥,我們一起離開這裏好不好,這樣我就不用嫁給別人,你也不用娶其他人了。”
趙玉卿的眉頭皺了皺:李潤還有個糾纏不清的表妹?
“住口!”李潤立即打斷少女的話,“表妹,你的親事如何我不清楚,但我的親事是我自願的,沒有人逼我。我和嫣然情投意合,我一直在等,等她及笄后就上門提親。”
自願的?情投意合?
恍如一道雷電劈在少女頭上,她的身子晃了晃,聲音有些顫抖,“表哥你喜歡的人是佟嫣然,難道不是我嗎?”
“不是。”雖然眼前的少女面色慘白,實在叫人憐惜,但李潤還是堅決的點了點頭。
“我喜歡的人,從始至終都是嫣然。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做出了不當的行為,讓表妹誤會了我們之間的關係,我很抱歉。但是,希望一切都到今天為止。”
“不。”少女似發瘋了一般,吊在李潤的身上,搖着他的肩頭質問道:“既然你不喜歡我,那為什麼要幫我出頭,幫我教訓堂兄?既然你不喜歡我,為什麼要送我禮物?既然你不喜歡我,為什麼對我前幾門婚事多加阻攔?”
李潤費了好大的勁才將掛在他脖子上的少女扯下來,看着那啼哭得不成樣的少女,眼中閃過几絲懊惱。
“既然如此,那我在這跟你解釋清楚。”他終於出聲,卻比那冰渣子還冷,同先前跟佟嫣然時的溫和完全不同。“我幫你教訓你堂兄,是因為我們是親人,我不能看着你被他欺負。我送你禮物,是憐惜你身為庶女在嫡母下面生存不易。至於阻攔你的婚事,那是因為對方都不好,不夠優秀,我願意幫助你但不想再幫助你夫家。我希望你能嫁給一個優秀的人,日後你我之間能互相幫襯。”
家族的庶女,本質就是為了聯姻,必然要選一個對家族有助力的。
李潤是個溫和的人,可他說起無情的話來,比刀子還要犀利。
少女最後的一點期盼也被無情的粉碎。她心心念念的表兄,對她有憐惜,有算計,卻沒有丁點喜歡。
少女面色灰白,仍不肯死心,睜着朦朧的淚眼,渴問道:“你對我從來都沒有一點動心過嗎?”
“沒有。”李潤臉上沒有絲毫的感情,聲音如同堅冰一樣寒冷。
“我明白了。”少女擦乾眼淚,“撲通”一下跪在地上,朝着李潤磕了個頭,“這些年,多謝表哥的照拂,讓過我過了這麼多年的安穩日子。請表哥放心,從今往後,我一定會恪守本分,絕不會對錶哥生出旁的心思。”
她還是喜歡他的,但她知道不能再說出來,不能再做着那虛幻的夢。她只能承認只能壓下那份心思,只有這樣她還能再見到他,還能得到他的關照。
“佟嫣然,還真是好命…”
她從自己面前走過時,趙玉卿聽到了這麼一句不大甘心的呢喃。
……
趙玉卿嘆了口氣,打算蹲下來歇一歇,突然一道敦厚的男聲在她耳邊響起。
“精彩嗎?過癮嗎?”
嗯,也許還有別的人…趙玉卿抱着這種心思,僵在原地,不敢動彈半分。
那道聲音繼續在她的耳邊響起,“你還想看到什麼時候?”
一根木枝伸進了草叢中,肆意掃蕩。
趙玉卿只好鑽出來,不然再過一陣她的臉就變成了羊肉串。
李潤見是她,十分驚訝,“郡主?”
趙玉卿撓了撓頭髮,發現自己說什麼都不合適,乾脆不說話,只是尷尬地笑了笑。
李潤拍了拍她的肩膀,臉上掛着暖暖的笑容,“郡主不要怕,我不會傷害郡主的。郡主告訴我,你來了多久,聽到多少了?”
趙玉卿搖了搖頭,繼續保持着沉默和尷尬的微笑。
李潤見她始終不說話,最後拿她沒辦法,只好叮囑道,“在下相信郡主不僅身份高貴,情操也是如此,定然不會學市集的那些長舌婦一般胡言亂語,對嗎?”
趙玉卿乾脆的點了點頭。
李潤摸了摸趙玉卿的包包頭,“郡主果然很可愛。回去吧。”
趙玉卿立即往回跑,突然她停了下來,又往回跑,將手上的糖人塞給李潤。
“不許扔。”
帶着幾分少女的嬌嗔和郡主的高傲。
李潤看了看手上栩栩如生的糖人,嘴角一彎,“果然還是個孩子。”他方才想得太多了。
他想起午間和佟嫣然說過的話,郡主刁蠻任性,搖了搖頭,其實郡主也沒那麼任性,還是很可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