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禮節性的訪問(4)
他們漸漸安靜了。他們看得出神入化。他們彷彿確實在看一部從未看過的,早就希望看到的中國影片。那麼一種令人難以置信難以描繪的滿足狀態。最佳放映效果。我敢跟任何一個人打賭——絕沒有哪一位蘇聯放映員,在放映這部蘇聯人都已看過的,五十年代的蘇聯影片時,會取得像我一樣的成功。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因此而得意。心裏確實有點暗暗得意了。我的觀眾們——習慣說法——又騷亂了幾次。跺腳,吹口哨,發出噓聲,因為斷了幾次片。不是我故意弄斷的,我說過,它在我們那邊已經快被放爛了。少尉走到放映機旁一次,通過女翻譯問我是否放映機有什麼問題?需要他替我做些什麼不?我開始產生了一種連自己也莫明其妙的責任心,再就沒斷過片。偉大的,不朽的《列寧在十月》。真夠遺憾的,我不能接着放《列寧在一九一八》,《列寧在一九一九》。如果這兩部片子就在放映機旁,我指的當然是被我們譯過道白的,我肯定接着放……影片結束時,他們鼓起掌來。我竟有些激動。我首次在我們的連隊放映這部影片,結束時,我們的觀眾也鼓掌。我內心裏充滿了驕傲和自豪。我想,我可能是放映史上的第一個為蘇聯人民和蘇聯士兵放映《列寧在十月》的中國放映員吧?感激我們的出色的配音演員們,如果我有特權,我一定同時為他們頒發兩枚獎章,一枚中國的藝術家獎章和一枚蘇聯的藝術家獎章,都應該是金質的。我的觀眾——我再次強調,習慣說法——蘇聯士兵們,蘇聯老百姓們,並未馬上離散。他們都從自己的座位站起,轉過身來望着我。站立在過道的人們,竟擁至放映機前來了。我忽然覺得從他們之間尋找到了一種與我共通的情感——一種我每次放映這部影片時內心裏都會產生的情感,那就是對偉大的列寧的熱愛,對偉大的十月革命的歷史崇敬。從當時那種極特殊的氛圍中,我感受到了一個事實,列寧在他們心目中,不惟是一位領袖,而且是一個富有人情味的人。女翻譯悄悄對我說:“他們希望你對他們講點什麼……”我惶惑了。我不知道我應該對他們講些什麼,不應該對他們講些什麼。他們靜靜地期待着。我憋了半天,才大聲講出一句話:“尼古拉大門也要打開嗎?……”這是影片中的一句道白。衛隊長說的。我說時,沒有忘記同時作出衛隊長那個絕妙的手勢。他們滿意地笑起來。一個就站在我對面的蘇聯少女,指指我的胸——我胸前掛着一枚胸章。那是當年我們的軍隊裏無論官兵人人都有的胸章——寫着“為人民服務”的長方形下綴着金光四射的五角星。我以為她要仔細看看,就摘下來遞給了她。沒想到她卻以為我是送給了她,一接到手,就高興地擠出人牆跑了……我被帶出了他們的鄉村俱樂部。帶我的不再是士兵,而是那個女翻譯。也沒有被帶回他們的禁閉室,被帶到了另一個房間。房間裏擺着一桌足夠三個人吃的飯菜,還有一瓶酒,一包煙。沒有他們的什麼人陪我吃,這使我吃得更大方。不能白給他們放一場電影啊。我沒動那瓶酒。我發誓這輩子再也不喝一口酒了。……當天晚上,小吉普車送我到了邊境線。我請求他們,不要將我移交到我們的邊防哨所或邊防站。我騎着那匹獃頭獃腦的馬,帶着《列寧在十月》,在黑夜的掩護下,又神秘地回到了我們這邊。我當時真羨慕那匹獃頭獃腦的馬,它往返坦然,不會受任何懷疑,也不必向任何人交待什麼。我遠離邊境線后,勒住馬,回望冰封的黑龍江,心中暗暗說:“弗拉基米爾·依里奇·列寧,感激你。你的名字,使我這次非禮節性的‘訪問’,受到了頗有人情味的接待……”回到團里,我說我迷了路,凍壞了,被一個獵人背回家中……不久,因“工作需要”,我被調到一個離邊境地區極遠的連隊當小賣部售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