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忙和幫閑

幫忙和幫閑

謝有順有一個觀點我很同意:散文“為人類一切無法歸類的情感和心靈碎片提供了含混的表達方式”,“好的散文一定是心靈的奇迹和語言的意外收穫”。賈平凹的散文,“說書,說話,說人,說事,說生說死,談奉承,請客,花錢,談房子,打扮,玩牌,都是從微小的細節入文,趣味生動,精神也自在,沒有陳腐之氣,整體上還給人開闊的想像。我想,散文之大,應該指的就是這種從小而大的大;事是小的,但精神是大的。……我非常喜歡賈平凹散文里那種實在的、生活化的基礎部分。……眾多物質性元素(堅實的細節和經驗),支撐起了他散文精神流動的河床和氣勢。好的散文是悟出來的……”賈平凹的散文,“有小說家的實(物質性),又有思想家的悟(精神性)”,他就成了一個善於悟的“好的散文家”了。然而,賈平凹只算得散文界的大家,而非大師,一字之差,兩種境界,是很不一樣的。“大師”是相對於外界來說的——他應是人類的良心,關心民瘼,以萬民之苦痛為苦痛,代萬民立言,為弱勢群體吶喊、鼓吹。這就需要大能量的心靈和堅硬的腦神經,來經營猛烈尖銳的文字,給讀者帶去強烈的思想和心靈的衝擊力。魯迅、李敖就是好的例子。“大家”則相對於自己而言——他不必有那樣的責任、使命意識,有點子語言天賦、悟性和勤奮,寫成紅極一時的人物了,所寫的東西質量很高,精緻有味,當得上上品,內容上卻都是吃喝玩樂,談人生、談理想那一類,非常人性化,觸及到了人心靈中最柔軟的部分,寫得鬆弛、傳神,讓讀者意識不到他們在什麼地方着力了,“他們的力量好像不知不覺被分解到了那些文字的碎片之中”,看似不疼不癢、可有可無,卻經久耐用,“給人智慧,讓人舒適”,適於一切年代作消遣用。梁實秋、周作人、林語堂、張愛玲等,都是這樣的。具體到賈平凹,他選擇哪一種風格,有他能力、性情、條件上的限制,同時,環境因素也不能不考慮到。這些都是應該能為眾人理解的。怕只怕作者寫作時,有意遮蔽什麼、歪曲什麼,或者盡揀好的說,不敢講真話。用魯迅先生的話說,他不過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幫忙”和“幫閑”文人而已。你看他描寫商州的那系列性的散文,什麼《商州初錄》、《商州又錄》、《商州三錄》,還有什麼《在米脂》、《走三邊》之類,寫的都是些窮得連兔子都不去拉屎的地方,在平凹筆下,卻美得讓人忘懷流連,其風物與民眾,原始而淳樸,山人都過着安詳寧靜的生活,桃源詩般,“歡得像風裏的旗”。連偶爾涉筆到的、掩蓋不住的苦澀和災難,都被作者填滿的詩情畫意塗抹了。這時,他倒真像那個衣錦還鄉的子路了——把看到、聽到的全當成他的研究資料,一副局外人心態,一個“過客”的心態,於是在他細緻曲折地刻畫著的鄉民環境的風情畫卷之後,就有了一些“謳歌”出來:別以為這塊土地上,有着污水,腐葉,牛糞;我說,這些不幹凈的東西,卻正使土地肥沃起來了。別以為我的身邊擠滿了荊棘,藤蔓;我說,這些惡劣的玩意,卻正使我努力地長直軀幹了。…………你知道嗎,我是什麼?我就是我,社會主義。中國便是我身下的這塊土地。栽我培我的只有你啊,農夫,我親愛的黨。用賈平凹的尺子衡量,所有惡劣的玩意、所有苦難、所有不幸、所有冤屈……全有正向、積極的意義,都值得歌頌。不過,它暗含了一個極大的黑洞或誤區——隱匿了作惡與犯罪,為壞蛋和大大小小的歷史罪人,預埋下開脫自身罪責的退路。你可以說“文革”如何如何罪惡,但就是找不到作惡的,或一把推給“四人幫”,其他人處身其間,則是為能歷練出來,“長直軀幹”的——要不是這幾號人作怪,說不定我們的“軀幹”這生都長不直哩!如此,還有什麼好歹善惡之分呢?作為一個社會,作為在社會環境裏生活着的人,應有一定的是非觀、道德觀,定一些最起碼的“底線”,以供所有人遵守。超過底線的,犯了罪的,不論什麼人,也不論過去有過什麼功績,都該接受相當而公正的懲處。賈平凹只知有“辯證”,不知有“底線”,不知有道德和法律約束,那就走過了,走到對立面去了,一副“過猶不及”的目光,好像如炬了似的,原來只是個探照燈,直來直去,一路照上天去,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真說出來。那些個謳歌,就顯得不實在,太假。怕是成心要做“幫忙文人”了。如果商州、陝北高原或者甘肅、新疆等地,真是很富有,真就無苦難,真沒有那些大沙漠、大戈壁或深山老林,作者遊山玩水一番后,回來寫點遊記,發點感想,記述美好難忘的人物景觀,無可厚非,要命的是那裏的人,日子過得不幸,生活艱困,寫那種環境的散文理應以人為核心,寫百姓真實日子的,賈平凹卻多“置之度外”,吟詠起了山水、傳奇和歷史、地理,他炫耀的是自己對鄉土有着多麼深厚的知識,惟獨忽略了人——還在掙扎着的鄉民們!別人活得再不好,他賈平凹何必關顧呢?他關顧到的只是“今日世界,人們想盡一切辦法以人的需要來進行電氣化,自動化,機械化,但這種人工化的發展往往使人又失去了單純,清凈,而這塊地方便顯出它的難得處了”,“有人說這裏是絕好的國家自然公園,土裏長樹,石上也長樹,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有山窪,就有人家,白雲在村頭停駐,山雞和家雞同群”。彷彿“自然公園”是比現代化文明要高勝一籌的,這“人工化”的世界污七八糟后,只剩了這種地方還留有“單純,清凈”,而他“反對”“電氣化,自動化,機械化”的目的,也不過就因失去了這點點東西。都市不缺“單純,清凈”的人與環境,缺的是平衡的生態。“人工化”弄不好就會破壞原本和諧的自然生物鏈,帶來污染和水土的超量流失。荒漠帶或“白雲在村頭停駐,山雞和家雞同群”的地方,其貧窮、閉塞不是一般人能夠想像的,以那種地方的“人文”“自然”,反現代城市文明,是一種顛倒的歷史觀。而看不到那裏的貧窮、愚昧、落後,不加批判、抓不住要點地看待那地方發生的事情,把人導進誤區,真還不如不寫。仔細尋看,我發現只要是不牽涉賈平凹本人的,那散文里就難得有苦難、不幸、冤屈,一旦有他出場,它們又就回來了。同是談商州地的《我是農民》、《祭父》、《我的小學》、《紡車聲聲》,完全反了調,換了天地人間,那裏的美景和風俗全淡化了、退居二線了,描述的是生活的艱難辛勞,自家的冤屈、不幸,和種種驅人淚下的生活細節。為啥?因那裏面的主角是“我”,有了個“我”,一位正在長成,卻還未像後來那樣長成大樹的苗苗,風雨遍地,這苗苗現時還經不住風雨。為什麼賈平凹見到了自家身上的風雨,換個旁人卻看不到了呢?不僅看不到,他還要為那閉塞之鄉樹碑立傳,讚美不休,這算什麼呢?散文里,賈平凹談得最多的主題,正是那些沒有了真實的他自己的“自然”、“玩物”以及“長舌男”、“美食家”、“閑人”、“弈人”、“禿頂”等,類於“雞肋”,食之無肉,品之有味。因此,賈平凹這位大家,其精神實質的主色調則是“幫閑”。正是由於其太濃的“幫忙”和“幫閑”色彩,把他的靈感和力量消解得一乾二淨。當然,他散文里的優長之處也是很明顯的。他有的小說,也確實寫得很好,像《黑氏》、《阿吉》、《餃子館》等。但它們都有個共同的特點:不把女人當中心來寫,或根本就沒有女主角。總結一下,若要把賈平凹的文章排個名次出來,那麼我認為,他寫到真實之“我”的散文第一,未寫到真實之“我”的散文第二,不以女人為主角的小說第三,把女人當核心來寫的小說第四,詩第五。其中他的詩和所謂“女人”小說,寫得都沒“及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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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魔鬼下棋:五作家批判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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