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4)
鳳喜看看秀姑的臉色,又想想她的話,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好吧,我就見見他也不要緊。
這兩天我媽不大舒服,明天起一個早,我回家去看我母親,我就由後門溜出去找個地方和他見見。
不過要碰到了人,那禍不小。還是先農壇地方,早上僻靜,叫他一早就在那裏等着我吧。
"秀姑道:"你答應的話,可不能失信。不去不要緊,約了不去,你是更害了他。
"鳳喜道:"我決不失信。你若不放心,你就在我這裏假做兩天工,等我明天去會着了他,或者你不願意做,或者我辭你。
"秀姑站立起來,將胸一拍道:"好吧,就是你們將軍回來了,我也不怕。
"於是讓鳳喜看守住了家中下人,趁着機會,打了一個電話給家樹,約他明天一早,在先農壇柏樹林下等着。
家樹正在床上卧着揣想:秀姑這個人,秉著兒女心腸,卻有英雄氣概。
一個姑娘,居然能夠假扮女僕,去探訪侯門似海的路子,義氣和膽略,都不可及。
這種人固然是天賦的俠性,但若非對我有特別好的感情,又哪裏肯做這種既冒險又犯嫌疑的事!
可是她對我這樣的好,我對她總是淡淡的,未免不合。這種人,心地忠厚,行為爽快,都有可取。
雖然缺少一些新式女子的態度,而也就在這上面可以顯出她的長處來,我還是丟了鳳喜去迎合她吧。
正是這樣想着,秀姑的電話來了,說鳳喜約了明日一早到先農壇去會面。
家樹得了這個消息,把剛才所想的一切事情,又完全推翻了。心想鳳喜受了武力的監視,還約我到先農壇去會面,可想那天什剎海會面,她躲了開去,乃是出於不得已。
先農壇這地方,本是和鳳喜定情之所,鳳喜而今又約着在先農壇會面,這裏面很含有深情。
這樣一早就約我去,莫非她有意思言歸於好嗎?說好了,也許她明天就跟着我回來。
那麼,我向哪一方面逃去為是呢?若是真有這樣的機會,我不在北京讀書了,馬上帶了她回杭州去。
據這種情形看來,恐怕雖有武力壓迫她,她也未必屈服的!越想越對。
連次日怎樣雇汽車,怎樣到火車站,怎樣由火車上寫信通知伯和夫婦,都計劃好了。
這一晚晌,就完全計劃着明日逃走的事。知道明天要起早的,一到十二點鐘,就早早的睡覺,以便明日好起一個早。
誰知上床之後,只管想着心事,反是拖延到了兩點鐘才睡着。一覺醒來,天色大亮,不免吃了一驚。
趕快披衣起床,扭了電燈一看,卻原來是兩點三刻,自己還只睡了四十五分鐘的覺,並不曾多睡。
低着頭,隔着玻璃窗向外看時,原來是月亮的光,到天亮還早呢!重新睡下,迷迷糊糊的,彷彿是在先農壇,彷彿又是在火車上,彷彿又是在西湖邊。
猛然一驚,醒了過來,還只四點鐘。自己為什麼這樣容易醒?倒也莫名其妙。
想着不必睡了,坐着養養神吧。秋初依然是日長夜短,五點鐘,天也就亮了。
這時候,什麼人都是不會起來的。家樹自己到廚房裏舀了一點涼水洗臉,就悄悄的走到門房裏,將聽差叫醒,只說依了醫生的話,要天亮就上公園去吸新鮮空氣,叫他開了門,雇了人力車,直向先農壇來。
這個時候,太陽是剛出土,由東邊天壇的柏樹林子頂上,發著黃黃的顏色,照到一片青蘆地上。
家樹記得上次到這裏來的時候,這裏的青蘆不過是幾寸長,一望平疇草綠,倒有些像江南春早。
現在的青蘆,都長得有四五尺深,外壇幾條大道,陷入青蘆叢中,風刮著那成片的長蘆,前仆後繼,成着一層一層的綠浪。
那零落的老柏,都在綠浪中站立,這與上次和鳳喜在這裏的情形,有點不同了。
下車進了內壇門,太陽還在樹梢,不曾射到地上來。柏林下大路,格外陰沉沉的。
這裏的聲音,是格外沉寂,在樹外看藏在樹里的古殿紅牆,似乎越把這裏的空氣襯托的幽靜下來。
有隻喜鵲飛到家樹頭上,踏下一支枯枝,噗的一聲,落了下來,打破了這柏林里的沉寂。
家樹順着路,繞過了一帶未曾開門的茶棚,走到古殿另一邊一個石凳邊,這正是上次說明幫鳳喜的忙,鳳喜樂極生悲,忽然痛哭的地方。
一切都是一樣,只是殿西角映着太陽的陰影,略微傾斜着向北,這是表示時序不同了。
家樹想着,鳳喜來到這裏,一定會想起那天早上定情的事,記得那天早上的事,當然會找到這裏來的,因之就在石凳上坐下,靜等鳳喜自來。
但是心裏雖主張在這裏靜等,然而自己的眼睛,可忍耐不住,早是四處張望。
張望之後,身子也忍耐不住,就站起來不住的徘徊。這柏林子裏,地下的草,亂蓮蓬的,都長有一兩尺深。
夏日的草蟲,現在都長老了,在深草里唧唧的叫着。這周圍哪裏有點人影和人聲……正是這樣躊躇着,忽然聽到身後有一陣之聲,只見草叢裏走出一個人來,手中拿着一把花紙傘,將頭蓋了半截,身上穿的是藍竹布旗衫,腳由草里踏出來,是白襪白布鞋。
家樹雖知道這是一個女子;然而這種服飾,不像是現在的鳳喜,不敢上前說話。
及至她將傘一收,臉上雖然還戴着一副墨晶眼鏡,然而這是鳳喜無疑。
連忙搶步上前,握着她的手道:"我真不料我回南一趟,有這樣的慘變!
"鳳喜默然,又嘆了一口氣。家樹接過她的傘放在石桌上,讓她在石凳上坐下,因問道:"你還記得這地方嗎?
"鳳喜點點頭。家樹道:"你不要傷心,我對你的事,完全諒解的。不看別的,只看你現在所穿的衣服,還是從前我們在一處用的,可見你並不是那種人,只圖眼前富貴的。
你對舊時的布衣服還忘不了,穿布衣服時候交的朋友,當然忘不了的。
你從前在這兒樂極生悲,好好的哭了出來,現在我看到你這種樣子,我喜歡到也要哭出來了。
"說著,就拿出手絹擦了一擦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