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3)
秀姑只低了頭,跟着老婦進門。由門房通報以後,一路走進上房。遠遠的就見走廊下,擺了一張湘妃榻,鳳喜穿着粉紅綢短衣,踏着白緞子拖鞋,斜靠在那榻上。榻前一張紫檀小茶几,上面放了兩個大瓷盤子,堆上堆下,放着雪藕,玫瑰葡萄,蘋果,玉芽梨。淺紅嫩綠,不吃也好看。湘妃榻四圍,羅列着許多盆景。這晚半天,那晚香玉珍珠蘭之屬,正放出香氣來。老婦看見鳳喜,遠遠的蹲下去請了一個安,笑道:"太太,你不是嫌小腳的嗎?我給你找一個大腳的來了。"鳳喜一抬頭,不料來的是秀姑,臉色立刻一紅。秀姑望了她,站在老婦身後,搖了一搖手,又將嘴微微向老婦一努。鳳喜本由湘妃榻上站了起來,一看秀姑的情形,又鎮定着坐了下去。恰是巧,一句話不曾問,劉將軍出來了。秀姑偷眼看他時,粗黑的面孔上,那短鬍子尖向上豎起;那麻黃眼睛,如放電光一般的看着人。身上穿着紡綢短衫褲,衫袖卷着肘彎以上。一手叉着腰,一手拿了一個大梨,夾着皮亂咬。秀姑不敢看他,就低了頭。他將梨指着秀姑道:"她也是來做工的嗎?"老婦蹲着向劉將軍請了一個安,笑道:"可不是嗎,她媽是在一個總長家裏做工的。她跟着她媽做細活,現在想自己出來找一點事。她可是個大姑娘,你瞧成不成?"劉將軍笑着點了點頭道:"怎麼不成!今天就上工吧。我們太太年輕,就要找個年輕的人伺候她才對。這個姑娘倒也不錯,你瞧怎麼樣?"當劉將軍走出來了的時候,鳳喜站了起來,拿了一串葡萄,只管一顆一顆的摘了下來,向口裏吸着蜜瓤。吸了一顆,又摘一顆,眼睛只望着果盤子裏,不敢看秀姑。等到劉將軍問起她的話來,她才答道:"我隨便你。"劉將軍張着嘴哈哈大笑起來,走了過來,將右手一伸,托住鳳喜的下巴頦,讓鳳喜揚着臉。左手一個指頭,點着鳳喜道:"找一個漂亮的人兒,你不樂意嗎?去年我到上海去,看見人家有雇大姑娘做事的,叫做大姐。我就羨慕的了不得。回北京來,找了一年,也沒找着,今天真找着了,我為什麼不用?別說她是一個人,就是一個狐狸精變的,我都得用下。"說是抽了手回來,自己一陣亂鼓掌,又道:"那不行!你有生氣的樣子,你得樂。"說時,橫了眼睛望着鳳喜。鳳喜果然對他嘻嘻的笑了。秀姑看了這樣子,嘴裏說不出什麼,可是兩隻腳站在地上,恨不得將地站下一個窟窿去。劉將軍道:"呔!那姑娘你在我這裏幹下去吧。我給你三十塊錢一個月,你嫌不嫌少?"秀姑一看他那樣子,便微微一笑,低着聲音道:"今天我得回去取鋪蓋,明天來上工吧。"劉將軍走近一步,向她道:"你別害臊,有話對我說呀。好吧,我明天上天津去,後天就回來的,你別因為沒看見我就不幹。也別聽我這小太太的話,她做不了主的。"鳳喜手裏拿着一個雪梨,背過臉用小刀子削皮,對秀姑以目示意。秀姑領悟了,便扯了一扯老婦的衣襟,一同出來了。老婦走到僻巷裏,將衣襟扯起來,指着額角上的冷汗道:"我的媽,我的魂都嚇掉了。這真不是可以鬧着玩的!"秀姑一笑,轉身自回家了。秀姑到了家裏,將話告訴了壽峰。壽峰笑道:"使倒使得。可是將來你一溜,那姓劉的和老婆子要起人來,她要受累了。"秀姑見父親答應了,很是歡喜。次日上午秀姑先到醫院裏見家樹,將詳細的經過,都告訴了他。家樹忘其所以,不覺深深的對秀姑作了三個揖。秀姑向後退了兩步,笑着低了聲音道:"你這樣多禮。"家樹道:"我也來不及寫信了,請你今天仔細的問她一問。她若是不忘記我,我請她趁着今明天這個機會,找個地方和我談兩句話。"說著,又想了一想道:"不吧,我還是寫幾個字給她。"於是向醫院裏要了一張紙,用身上的自來水筆,就在候診室里,伏在長椅的椅靠上寫。可是提起筆先寫了"鳳喜"兩字,就呆住了。以下寫什麼呢?候診室里人很多,又怕只管出神會引起人家注意,於是接着寫了八個字:"我對於你依然如舊。"寫完,搖了一搖頭,把筆收起,將紙捏成一團對秀姑道:"我沒法寫,還是你告訴她的好。"秀姑也只好點了點頭,起身便走。家樹又追到候診室外來,對秀姑道:"信還是帶去吧,她總看得出是我的親筆。"於是又把紙團展開,找了一個西式窗口,添上一行字:"傷心人白。"秀姑看他寫這四個字的時候,臉色慘白。秀姑也覺得他實可傷心,心裏有點忍不住凄楚,手裏拿過字紙就閃開一邊,因道:"我有了機會,再打電話告訴你吧。"秀姑匆匆的離開了醫院,就到劉將軍家來,向門房裏說明了,是來試工的,一直就奔上房。上房另有女僕,再引她到鳳喜卧室里去。鳳喜一見,便說道:"將軍到天津去了,我也不知道他有什麼事分配你做。今天你先在我屋子裏陪着我,做點小事吧。"秀姑會意,答應了一聲"是"。等到屋子裏無人,鳳喜才皺了眉道:"大姐,你的膽子真大!怎麼敢冒充找事,混到這裏來。若是識破了,恐怕你的性命難保。就是我也不得了。"秀姑笑道:"是呀,這是將軍家裏,不是鬧着玩的。可是還有個人,性命也難保呢!我拚了我這條命,也只好來一趟。為什麼呢?因為人家救過我父親的命,我不能不救他的命。"秀姑說著話臉色慢慢的不好看,最後就板著臉,兩手一抱膝蓋,坐到一邊椅子上。鳳喜道:"大姐,你這話是說我忘恩負義嗎?我也是沒有法子呀!現在樊大爺怎麼樣了,他叫你來有什麼意思?"秀姑便在身上掏出字條,交給鳳喜道:"這是他讓我帶給你的信。"於是把那天什剎海見面以至現在的情形,說了一遍。鳳喜將字條看了一看,連忙捏成一個紙團,塞在衣袋裏,因道:"他忘不了我,我知道。可是我現在已經嫁了人,我還有什麼法子!就請你告訴他,多謝他惦記。至於他待我的好處,我也忘不了。不瞞你說,現在我手上倒也方便,拿個一萬八千兒的,還不值什麼,我有點東西謝他,請你給我拿了去。"秀姑笑道:"一萬八千--就是十萬八萬,你也拿得出來,這個我早知道了。但是他不望你謝他,只要你治他的病。"鳳喜道:"我又不是大夫,我怎麼能治他的病?"秀姑道:"你想,他害病,無非是想你。現在你有兩個藥方可以治他的病:其一,你是趁了這個機會,跟他逃去;其二,你當面對他說明,你不愛他了,現在日子過得很好。這樣,他就死心塌地不再想你了,病也就好了。我跟人家傳信,只得說到這種樣子。你要怎麼辦,那就聽憑於你。"說完,又板起了臉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