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2)
又過了兩天,江老海卻跑來對關壽峰道:"師傅!這事透着奇怪,沈家搬走了。我今天走那衚衕里過身,見那大門閉上,外面貼了召租帖子了。我做生意的時候,和買糖人兒的小孩子一問,據說頭一天一早就搬了。"壽峰道:"這是理之當然,也沒有什麼可怪的。她們不搬走,還等着姓樊的來找她嗎?"江老海道:"她們這樣忘恩負義,師傅得寫一封信告訴那樊先生。"壽峰道:"我早寫了一封信去了。"秀姑在屋子裏聽到,就連忙出來問道:"你寫了信嗎?我怎麼沒有看見你寫哩?"壽峰道:"我這一肚子文字,要寫出這一場事來,不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嗎?而且也怕寫的不好,人家看不清楚,我是請隔壁老和尚寫的。他寫是寫了,卻笑着對我說:'好管閑事的人,往往就會把閑事管得成了自己的正事。結果,比原來當事人也許更麻煩。'他話是說得有理,但是我怎麼能夠不問哩!老和尚把那信寫得很婉轉,而且還勸了人家一頓。可是這樣失意的事,年輕輕的人遇到,哪是幾句話就可以解勸得了的!也許他也不用回信,過兩天就來了。"江老海道:"他來了,我很願和他見見。"壽峰道:"那很容易。他回了京,還短得了到我這裏來嗎!"秀姑道:"這裏寄信到杭州,要幾天到哩?"壽峰笑道:"我沒在郵政局裏干過事,這個可不知道。"秀姑噘了嘴道:"你這老人家,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說起話來,老是給我釘子碰。"壽峰笑道:"我是實話呀!可是照火車走起來說,有四個日子,到了杭州了。"當下秀姑走回房去,默計了一會兒日期:大概信去四天,動身四天,再耽誤兩天,有十天總可以到京了。現在信去幾天,一個星期內外,必然是來的。那個時候,看他是什麼態度?難道他還能像以前那種樣子對人嗎?秀姑心裏有了這樣一個問題,就不住的盤算,尤其是每日晚晌,幾乎合眼就會想到這件事上來。起先幾天,每日還是照常的念經,到了七八天頭上,心裏只管亂起來,竟按捺不下心事去念經。心想不要得罪了佛爺,索性拋開一邊,不要作幌子吧。關壽峰看到,便笑道:"你也膩了嗎?年輕人學佛念經,哪有那麼便宜的事呀!"秀姑道:"我哪是膩了?我是這兩天心裏有點不舒服,把經擱下了。從明天起,我還是照常念起來的。"秀姑說了,便緊記在心上。到了次日,秀姑把屋子打掃完畢,將小檀香爐取來放在桌上,用個匙子挑了一小匙檀香末放在爐子裏,點着了,剛剛要進自己屋子去,要去拿一本佛經出來,偶一回頭,只見帘子外一個穿白色長衫的人影子一閃,接上那人咳嗽了一聲,秀姑忙在窗紙的破窟窿內向外一看,雖不曾看到那人的面孔,只就那身材言,已可證明是樊家樹無疑了。一失神,便不由嚷起來道:"果然是樊先生來了!"壽峰在屋子裏聽到,迎了出去,便握着家樹的手,一路走進來。秀姑站在內房門口,忘了自己是要進屋去拿什麼東西的了。便道:"樊先生來了!今天到的嗎?"說著話時,看樊家樹雖然風度依舊,可是臉上微微泛出一層焦黃之色,兩道眉峰都將峰尖緊束着。當秀姑問話時候,他雖然向著人一笑,可是那兩道眉毛,依然緊緊的皺將起來,答應着道:"今天早上到的。大姑娘好!"秀姑一時也想不起用什麼話來安慰人家,只得報之以笑。當下壽峰讓家樹坐下,先道:"老弟!你不要灰心,人生在世,就如做夢一般。早也是醒,遲也是醒,天下無百年不散的筵席,你不要放在心上吧。"秀姑笑道:"你先別勸人家,你得把這事經過,詳詳細細告訴人家呀。"壽峰將鬍子一摸,笑道:"是啊!信上不能寫得那麼明白,我得先告訴你。"於是昂着頭想了一想,笑道:"我打哪兒說起呢?"家樹笑道:"隨便吧,我反正有的是工夫,和大叔談談也好。"秀姑心裏想:他今天不忙了,以前他何以是那樣忙呢?--嘴裏不曾說出來,可就向著他微笑了。家樹也不知道她這微笑由何而來?也就跟着報之以微笑了。這裏壽峰想過之後,急着就先把那晚上到劉將軍家裏的事先說了。家樹聽到,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最後,就勉強笑道:"本來銀錢是好的東西,誰人不愛!也不必去怪她了。"壽峰點了點頭道:"老弟!你這樣存心不錯,一個窮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哪裏見得慣這個呢,不怪她動心了。"秀姑坐在一邊,她的臉倒突然紅了,搖了搖頭道:"你這話,不見得吧,是窮人家姑娘,就見不得銀錢嗎?"壽峰哈哈笑道:"是哇!我們只管說寬心話,忘了這兒有個窮人家姑娘等着呢。"家樹笑道:"無論哪一界的人,本來不可一概而論的。但不知道這個姓劉的,怎樣平空的會把鳳喜關了去的?"壽峰道:"這個我們原也不清楚,我們是聽沈家大嫂說的。"於是將查戶口唱堂會的一段事也說了。家樹本來有忿恨不平的樣子的,聽到這裏,臉色忽然和平起來,連點了幾下頭道:"這也就難怪了,原是天上掉下來的一場飛禍。一個將軍要算計一個小姑娘,哪有什麼法子去抵抗他呢?"壽峰道:"老弟!你這話可得考量考量,雖然說一個小姑娘,不能和一個將軍抵抗,要說真不愛他的錢,他未必忍心下那種毒手,會要沈家姑娘的性命。就算性命保不了,憑着你待她那樣好,為你死了也是應該。我可不知道抖文,可是師傅就相傳下來兩句話,是'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要到這年頭兒,才能夠看出人心來。"家樹嘆了一口氣道:"大叔說的,怕不是正理。可是一個未曾讀過書……"家樹說到這裏,將關氏父女看着,頓了一頓,就接着道:"而且又沒經過賢父兄、賢師友指導過她,她哪裏會明白這些大道理,我們也只好責人慾寬了。"秀姑忍不住插口道:"樊先生真是忠厚一流,到了這種地步,還回護着沈家妹子呢。"家樹道:"不是我回護她,她已經做錯了,就是怪她也無法挽救的了。一個人的良心,總只能昧着片刻的,時間久了,慢慢的就會回想過來的。這個日子,怕她心裏不會比我更難受啊!"秀姑淡淡一笑,略點了一點頭道:"你說的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