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3)
家樹一看秀姑臉上,有大不以為然的樣子,便笑道:"她本來是不對,要說是無可奈何,怎麼她家都趕着搬開了哩?"壽峰道:"你怎麼知道她家搬走了?你先去了一趟嗎?"家樹道:"是的,我不能不先去問問她母親,這一段緣由因何而起?"壽峰道:"樹從腳下爛,禍事真從天上掉下來的究竟是少。"說到這裏,就想把鳳喜和尚師長夫婦來往的事告訴他。秀姑一看她父親的神氣,知是要如此,就眼望着她父親,微微的擺了兩擺頭。壽峰也看出家樹還有回護鳳喜的意思,這話說出來,他格外傷心,也就不說了。但家樹卻問道:"大叔說她們樹從根下爛,莫不是我去以後,她們有些胡來嗎?"壽峰道:"那倒沒有。不過是她們從前幹了賣唱的事,人家容易瞧她不起罷了。"家樹聽了壽峰的話,雖然將信將疑,然而轉念一想,自己臨走之時,和她們留下那麼些個錢,在最短期內,不應該感到生活困難的。那麼,鳳喜又不是天性下賤的人,何至於有什麼軌外行動呢?如此一想,也不追究壽峰的話了。當日關氏父女極力的安慰了他一頓,又留着他吃過午飯。午飯以後,秀姑道:"爸爸!我看樊先生心裏怪悶的,咱們陪着他到什剎海去乘涼吧。"家樹道:"這地方我倒是沒去過,我很想去看看。"秀姑道:"雖然不是公園,野景兒倒是不錯,離我們這兒不遠。"家樹見她說時,眉峰帶着一團喜容。說到遊玩,今天雖然沒有這個興緻,卻也不便過拂她的盛意。壽峰一邊看出他躊躇的樣子,便道:"大概樊先生一下車就出門,行李也沒收拾呢,後日就是舊曆七月七,什剎海的玩意兒會多一點。"家樹便接着道:"好!就是後天吧。後天我准來邀大叔大姑娘一塊兒去。"秀姑先覺得他從中攔阻,未免掃興;後來想到他提出七月七,這老人家倒也有些意思,不可辜負他的盛意,就是後天去也好,於是答道:"好吧!那天我們等着樊先生,你可別失信。"接着一笑。家樹道:"大姑娘!我幾時失過信?"秀姑無可說了,於是大家一笑而別。家樹回得陶家,伯和已經是叫僕役們給他將行李收拾妥當。家樹回到房裏,覺得是無甚可做。知道伯和夫婦在家,就慢慢的踱到上房裏來。陶太太笑道:"你什麼事這樣忙?一回京之後,就跑了個一溜煙,何小姐見着面了嗎?"家樹淡淡的道:"事情忙得很,哪有工夫去見朋友!"陶太太道:"這就是你不對了。你走的時候,人家巴巴的送到車站,你回來了,可不通知人家一聲。你什麼大人物,何小姐非巴結你不可?"家樹道:"表嫂總是替何小姐批評我,而且還是理由很充足,叫我有什麼可說的!那麼,勞你駕,就給我打個電話通知何小姐一聲吧。"家樹說出來了,又有一點後悔,表嫂可不是聽差,怎麼叫她打電話呢?--自己是這樣懊悔着,不料陶太太坐在橫窗的一張長桌邊,已經拿了桌上的分機,向何家打通了電話。陶太太一面說著話,一面將手向家樹連招了幾招,笑道:"來!來!來!她要和你說話。"家樹上前接着話機,那邊何麗娜問道:"我很歡迎啦!老太太全好了嗎?"家樹道:"全好了,多謝你惦記着。"何麗娜笑道:"還好!回南一趟,沒有把北京話忘了。今天上午到的嗎?怎麼不早給我一個信?不然我一定到車站上去接你。"家樹連說:"不敢當。"何麗娜又道:"今天有工夫嗎?我給你接風。"家樹道:"不敢當。"何麗娜道:"大概是沒工夫,現在不出門嗎?我來看你。"家樹道:"不敢當。"伯和坐在一邊,看着家樹打電話,只是微笑,便插嘴道:"怎麼許多不敢當,除了你不敢當,誰又敢當呢?"何麗娜道:"你為什麼笑起來?"家樹道:"我表兄說笑話呢。"何麗娜道:"他說什麼呢?"陶太太走上前奪過電話來道:"密斯何!我們這電話借給人打,是照長途電話的規矩,要收費的,而且好朋友說話加倍。我看你為節省經濟起見,乾脆還是當面來談談吧。"於是就放下了電話筒。家樹道:"我回京來,應該先去看看人家才是。怎樣倒讓人家來?"伯和笑道:"家樹!你取這種態度,我非常表同情。從前我和你表嫂經過你這個時代,我是處處卑躬屈節,你表嫂卻是敢當的。我也問過人,男女雙方的愛情,為什麼男子要處在受降服的情形里呢?有些人說,這事已經成了一種趨勢,男子總是要受女子挾制的。不然,為什麼男子要得着一個女子,就叫求戀呢?有求於人,當然要卑躬屈節了。這話雖然是事實,但是在理上卻講不通。為什麼女子就不求戀呢?現在我看到你們的情形,恰是和我當年的情形相反,算是給我們出了一口惡氣。"陶太太道:"原來你存了這個心眼兒,怪不得你這一向子對着我都是那樣落落難合的樣子了。"伯和笑道:"哪裏有這樣的事!有了這樣的事,我就沒有什麼不平之氣,惟其是自己沒有出息,這才希望人家不像我,聊以解嘲了。"陶太太正待要搭上一句話,家樹就道:"表兄這話,說得實在可憐,要是這樣,我不敢結婚了。"他說了這話,就是陶太太也忍不住笑了。過了一會,何麗娜早是笑嘻嘻的由外面走了進來。先給家樹一鞠躬,笑問道:"伯母好?"家樹答應:"好!"又問:"今天什麼時候到的?"答:"是今天早上到的。"陶太太笑道:"你們真要算不怕膩。我猜這些話,你們在電話里都問過了,這是第二次吧?"何麗娜道:"見了面,總得客氣一點,要不然,說什麼呢?"家樹因道:"說起客氣來,我倒想起來了。何小姐送的那些東西,實在多謝得很。我這回北上,動身匆忙得很,沒有帶什麼來。"何麗娜道:"哪有老人家帶東西給晚輩的,那可不敢當了。"但是家樹說著時,已走了出去。不一會子,捧了一包東西進來,一齊放在桌上笑道:"小包是土產,杭州帶來的藕粉和茶葉,那兩大卷,是我在上海買的一點時新衣料。"何麗娜連道:"不敢當!不敢當!"伯和聽了,和陶太太相視而笑。何麗娜道:"二位笑什麼?又是客氣壞了嗎?"陶太太道:"倒不是客氣壞了,正是說客氣得有趣呢。先前打電話,家樹說了許多不敢當,現在你兩人見面之後,你又說了許多不敢當,都說不敢當,實在都是敢當。"伯和斜靠在沙發上,將右腿架了起來,搖曳了幾下,口裏銜着雪茄,向陶太太微笑道:"敢當什麼?不敢當什麼?--當官呢?當律師呢?當教員呢?"陶太太先是沒有領會他的意思,後來他連舉兩個例,就明白了。笑道:"你說當什麼呢?無非當朋友罷了。"何麗娜只當沒有聽見,看到那屋角上放着的話匣子,便笑問道:"你們買了什麼新片子沒有?若是買了,拿出來開一遍讓我聽聽看,我也要去買。"陶太太笑着點頭道:"好吧。新買了兩張愛情曲的片子,可以開給你聽聽。"何麗娜搖搖頭道:"不!我膩煩這個,有什麼皮黃片子,倒可以試試。"伯和依然搖曳着他的右腿,笑道:"密斯何!你膩煩愛情兩個字嗎?別啊!你們這個年歲,正當其時呢。要是你們都膩煩愛情,像我們中年的人,應該入山學道了。可是不然,我們愛情的日子,過得是非常甜蜜呢!"陶太太回頭瞪了他一眼道:"不要胡扯。"何麗娜將兩掌一合,向空一拜,笑道:"阿彌陀佛!陶先生也有個管頭。"於是大家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