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趕屍人
去崖州府的路上,暗四擔心官府聽到風聲,會把證據銷毀。
沈情道:“水底下的,可都是鐵證。鐵證一時半會兒難清除,與其擔心這個,不如擔心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
暗四問她:“怎麼說?”
沈情彈了彈衣服上的灰,伸出兩根手指頭,憂愁道:“……沈非。”
暗四不解:“沈非?”
沈情只笑不語。
暗四追問:“沈大人是擔憂沈相的人會追殺到此處?可那些人已經被老二引回京城,就算知道上當受騙,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這裏來……”
沈情無奈道:“這位小兄弟……”
暗四:“沈大人,我比您大十歲不止……”
小喬別過頭去偷笑。
沈情明明是個初入官場的小孩子,可同別人說起話來,卻像個浮沉官場半生的滄桑老者。
沈情改口:“咳,失敬。這位大哥,我現在根本不擔心沈非殺人滅口,我說的是,我們現在掌握的這些證據,沒有一個是與沈非直接相關的。也就是說,我們心知肚明武湖堤壩的事,她逃不開干係,可……證據呢?我們拿不出此事是她做的證據。”
小喬默默點完頭,道:“也不知道商遇如何了……”
“確實,他是直接的人證,原本還有懷疑,後來發現,雲州港真的有沈非的人接應,這就坐實了沈非參與了這件事,且用帝位和商遇交換。”沈情道,“只是……商遇失敗后,沈非應該不會讓他活着。”
小喬道:“也不盡然。”
沈情沉默片刻后,忽然回過味來:“喬兒,這事不對!”
之前她沒細想,成功逃出雲州后,她一門心思都在師父的那個武湖舊案上,現在仔細一琢磨,她忽然有了懼意。
“那個什麼魂燈……”
“假的。”小喬點頭。
“也就是說,無論他們的換魂儀式有沒有成功,你都還是你,不可能是程奚。”
小喬再次點頭:“正確。”
“魂燈是沈非給商遇的?”
“對。”小喬道,“據商遇所說,魂燈是他親眼看到沈非到樓家祖墳,在程奚的墓碑前,引出的魂火。也正因如此,商遇十分感激沈非,他認為,沈非這十幾年來所做的一切,都是為程奚鋪路,好使程奚復活后,能夠坐上皇位,將整個十三州,都變成佘蘭族的天下……”
沈情震驚之下,口吐金句:“哇,沒這個腦子,還敢有這麼大野心?再說下去,我都要可憐起商遇了。”
安靜片刻后,沈情一拍桌子:“不對,跑題了。我要說的是,現在的實事是,無論商遇信不信魂燈,沈非卻是自始至終都知道魂燈是假的,小喬,商遇那腦子,根本不可能在雲州布下這麼一個局,他之前也從未見過我師父,怎可能知道殺了我師父,就能引我和你到雲州去?且還知道我來,你必定會跟來……所以,這是沈非的主意。自涼州案之後,我到哪,你就跟到哪裏,此事,沈非能知道不難。”
“對。”
沈情托着下巴思索道:“也就是說,沈非在明知道商遇不可能換魂成功的前提下,還是讓你到雲州來了,她的目的是什麼?”
“沒成功,商遇會殺了我。若成功,也就是說,我裝作程奚上身,瞞過商遇后,我就會帶着商遇回京。”小喬說。
“回京做什麼,真的要奪帝位?可你若成功回京,不管是不是程奚,你都會藉助朔陽侯而不是沈非去爭奪帝位,因為今皇帝繼位名正言順,靠的是沈非扶持,她沈非瘋了,放着皇帝不要,要幫你逼宮謀反?”
小喬道:“噓……”
沈情道:“所以沈非圖什麼?難道是因為……皇帝親政,必會拿她開刀試忠,所以她借商遇帶你回京,讓你謀反,最後再把你殺掉,以此來博得皇帝信任?”
沈情說完,自己愣了會兒,搖頭:“不對,那你在京城,她直接用便是了,為什麼還要你特地跑一趟雲州,借商遇回京?多此一舉。除非……”
小喬垂眸,等着她的后話。
“除非,商遇手上有什麼必要的秘密,和皇位有關聯……”沈情越說,聲音越小。
過了會兒,她忽然愣了一下,抓住了小喬的手。
“喬兒……”
小喬道:“你說。”
“喬兒……難道是,皇上她……”
小喬豎起一根手指,輕輕點了點頭。
沈情瞪大了眼。
小喬道:“你真的很聰明。如果把你的猜想作為前提,那就能明白,沈非此局,只贏不輸。引我來雲州,事敗我死,隱患解除,且我死在雲州,與佘蘭族有關,程少卿再懷疑,也不會怪到沈非頭上,這是一招借刀殺人。當然,若是事成,我就和商遇一樣,得知了皇帝並非……的秘密,這樣一來,我必會上京奪位,這就需藉助朔陽侯和程少卿的幫助,這下,朔陽侯手底下都有什麼人,在朝中什麼佈局,沈非就能一清二楚。但朔陽侯剛剛回京不久,發展太快根基不穩,我又因之前程少卿的有意安排,身份存疑,沈非藉此機會,可以將我們,並商遇和佘蘭族,一起連根拔除。”
“我們若逼宮起事,用的必然會是那個不可說的理由,這樣一來,即便事敗,朝中官員也必然會對皇帝有質疑,這個時候,皇帝親政,必會有名無實,還需倚靠沈非……”
沈情:“好大的局!”
小喬卻忽然話鋒一轉:“我之前是這麼想的,但事實,應該不是這樣……”
“啊?”
“這麼做風險太大。”小喬說,“而且還有安樂公主這個變數在……我一直有種感覺,沈情,你對沈非了解多少?我總覺得她……可能不是很在乎事情的結果,她給我一種……”
小喬閉上眼睛,想了好久,說出一句讓人震驚的話:“純粹的只是在禍亂國家,戲耍皇室宗親的感覺。”
沈情尚在震驚中,趕馬車的暗六停住了:“沈大人,路邊有茶肆。”
小喬撩起車簾,看了一眼。
沈情見了,答道:“好,我們歇歇腳喝杯茶就走。”
涼茶端上來后,沈情說道:“我管她在幹什麼,只要她犯了罪,我就要治她的罪!”
小喬笑道:“沈非在朝中風光了十多年,別人連這樣的話都不敢說,沈大人卻敢。”
“上有青天,下有《大延律》,她沈非不過是天地之間一介凡人,又沒多個鼻子多個眼的,我為何不能治她的罪?只要她犯了罪,我必要讓她認罪伏法!”
沈情說完,一口氣幹了茶,抹了把嘴,剛把腿抬起來要回馬車上,一轉身,被背後的人嚇了個半死,差點把魂兒吐出來。
她身後站着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乾瘦老頭,突眼齙牙,兩頰深陷,活像個會走會喘氣的骷髏。
這人身上的味道不大好聞,帶着土腥味和不新鮮的屍體味道,沈情猛地一回頭,被這味道熏得睜不開眼睛,待睜開眼睛,看見他身後立着四具戴着斗笠穿着衣裳的屍體,咣當一下,又嚇坐到了條凳上。
那小老頭手裏拿着根磨得發亮的青竹棒,見沈情被自己嚇到,先說了聲對不住,揚起手中的青竹棒,棒子敲在地上,磕了幾下,打了聲呼哨,說:“你們停下,歇歇,待會兒再送你們回家。”
說完,他又用崖州話唱道:“故土難離,落葉歸根——乖兒乖女,不急不急,與我同行,必能還家,當心日頭,莫近河水,快去快去,陰涼地。”
那四具戴斗笠的‘屍體’慢悠悠走到了旁邊的陰涼地,站直不動了。
沈情撫摸着胸口,長舒了一口氣。
她對那老頭說:“驚擾先生了。”
老頭說:“哪裏哪裏,是我們驚擾貴客了。”
小喬觀察着那幾個遮着頭,穿着厚衣裳的‘屍體’,問沈情:“這是……趕屍的?”
“嗯,我們崖州的趕屍人。”沈情說,“立秋之後,天一涼,趕屍的就多了。”
暗六問:“什麼是趕屍?”
“這是崖州南邊一個小地方的風俗。比方說我,死在了京城。”沈情毫無忌諱地拿自己打了比方,“我爹娘就會找來趕屍先生,對着我的屍體一通作法后,讓我起屍隨他回家鄉,葬入祖墳。這叫故土難離落葉歸根。葬祖墳才叫歸根……”
暗六大開眼界:“這些都是屍體?”
沈情沒有說話,只是笑了笑。
趕屍先生問茶肆的老闆要了碗茶水,咕咚咕咚喝了,又摘了腰上掛着的葫蘆,請求老闆幫忙灌滿,之後敲了敲青竹棒,又唱了幾句,驅趕着那四具‘屍體’走了。
待他們走遠,沈情才說:“不一定是屍體。”
小喬道:“手上沒有屍斑。”
“嗯,一般是只帶腦袋回來。”沈情道,“其實很簡單,趕屍先生賺的是個運屍錢,怎麼把屍體運回來呢?就是養幾個徒弟,找身高與要趕的那具屍體相似的,之後把屍體腦袋和四肢割下來,自己,或是讓徒弟藏在衣服里,帶上,之後讓徒弟學着屍體走路的樣子,慢悠悠回到屍體的家鄉,給家人一種,離鄉的親人自己走回家的錯覺,然後再做場法事,把頭和四肢拿出來,放好位置,讓家人看一眼后,就能下葬了。所以啊,趕屍先生一般天氣轉涼了才會出工。”
暗六:“……這也行?!”
剛剛的神秘感,立刻灰飛煙滅了。
茶肆的老闆來添茶時,笑着說:“這位客人太不給面子了,都像你似的,人家還怎麼做生意?這些年,趕屍的生意是越來越不好做了,三十年前,可不是這光景,三十年前信這個的,多得很,親人死在他鄉的,都會請趕屍先生送他們還鄉……”
“老闆是武湖本地人嗎?”
“是啊。”老闆嘆息道,“武湖大水,妻兒都不在了,就剩小老一人,做點茶水買賣,勉強度日罷了……”
沈情心中一動,忙問:“那老闆知道,武湖發水那年,武湖縣衙的縣令是誰嗎?”
“王令大人。”老闆說,“唉……王大人是個好官,可惜了,和小老一樣,家破人亡,熬過大水,熬過瘟疫,終是熬不過良心,抹脖子了……”
“……王令之後呢?”
“要說也奇怪……”老闆說,“王大人之後,又從崖州府來了位梅大人,結果不出半年,死啦!”
“怎麼死的?”
“說是在官場中得罪了人,被貶到了外鄉去,上任路上,遇到滑坡,被山上落下的石頭砸死了,一家五口,無一倖存……”
沈情手一抖,不由自主按住了胸口紀鐵連寫的崖州水患案宗。
“後來又來了位岑大人,也是沒過多久,在家中上吊了……”老闆壓低聲音道,“聽說,是做了虧心事,被鬼纏身,掛到樑上去的!水災剛結束那幾年,武湖的縣令,縣官,死了不下十個,後來新來的劉縣令,說這裏有邪靈作祟,請神女做了法事,這才安穩,再也沒死過官……”
沈情一拳砸在桌上。
紀鐵連的案宗上標註過:“天順二十七年至天順三十一年,這四年間,所有上報到崖州府,有關武湖水患的案宗,全部石沉大海……”
“怪不得再無人敢碰……”沈情道,“原來,查案的,想還公道的,質疑的,全遭了毒手。”
“走。”沈情說,“我們這就去崖州府。”
小喬拉住她:“去那裏問什麼?”
“不問什麼。”沈情說,“本官是寺正,寺正開口要舊案宗,誰敢不給?”
暗六道:“喂……他們又不傻,你要,誰給你啊!”
沈情:“你才傻。”
她說:“我奉旨巡察崖州府,審查舊案,我管他什麼舊案,只要他們能放我進存放卷宗的地方,還怕我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