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合理懷疑大膽推測
“那麼,你為什麼懷疑李甲呢?”
“雖然說起來駭人聽聞令人難以置信,但我還是認為,李甲有殺妻嫌疑。”
沈情準備接著說,蘇殷卻打斷了她:“先等等,你這駭人聽聞,令人難以置信從哪來的?這有什麼駭人聽聞不能讓人相信的?”
“殺妻……難道不?”
蘇殷不屑道:“哼,十樁案子裏能佔一二起,男人這種東西最是忘恩負義沒良心,不過是披了人皮的畜生,受了教化才……”
沈情微微一驚,沒想到刑部侍郎蘇殷,對男人還有這種‘高深’的見地,她不敢再聽,怕蘇殷越說越離譜,連忙定了定神,接著說:“我懷疑李甲,是因為他的行為解釋不通。”
蘇殷住了口,喝了口茶壓火。
沈情比劃着,說道:“首先是喬仵作說,他到李甲家中時,死者是在床上放着,地上有一大灘血跡,據村民說,最初看見死者,死者是在地上躺着,手邊放的是死者的首飾匣。我當著李甲的面問喬仵作時,李甲解釋說,他是心疼妻子,這才把死者從地上抱到的床上。”
蘇殷語氣嘲諷道:“合情合理啊,好一個深情男人,不都是這般做些看似情深實則無用的事來感動自己?”
沈情吸了口氣,不被蘇殷干擾,接着她的話說:“是啊,當時我也覺得此人與死者夫妻情深,但也正是如此,他後來的行為才十分怪異。”
“哦?他又做了什麼?”
“首飾匣。”沈情背着手,在公案前轉了一圈,停下來回憶道,“首飾匣作為死者家中留下的兇器之一,我定要仔細檢查。這一檢查,就發現了不對之處。首飾匣外沾上的血跡不見了,李甲主動說,是他擦了這個首飾匣,理由是,這裏面的首飾,都是死者生前所戴,他想讓這首飾匣與死者一同下葬,因此才仔細擦乾淨了。我打開首飾匣看了,裏面確實都是女人的首飾。”
“還有銀票。”蘇殷接上這句話后,眉頭一挑,心中已有猜測,口中卻還要逗沈情:“沈大人,這有何不對?”
“自然不對。”沈情說,“可疑之處有二。首先是首飾匣中的飾品,那些沉的重的,體量大的,比如銀簪珠釵,重的那頭還朝着一角傾斜,裏面是一角擠,一角空,裏頭的首飾雖恢復了幾分平整,但仍能看出這些。我當時推測,密集的那一角應該是砸到李復的那一角,匣內的首飾都很乾凈,沒有血跡,也就是說,行兇之人並未打開過匣子。第二,就是首飾匣中疊成塊的銀票,我一眼能看到的銀票。這也說明了,這個匣子不僅是首飾匣,還是死者存放家中財物的地方。那麼,李甲的行為就有問題了。”
“我問過村長,受神女教影響,農家做喪,都要花一大筆錢財請神女來作法超度死者,為給妻子辦喪事,李甲肯定也需要準備錢兩,於是李甲去他東家,也就是城西賣湯麵的薛家,支取了一些銀兩……以上我說的這些表明了兩點可疑之處,一是李甲並不知妻子將家中錢財存放在哪裏,二是,李甲未曾打開過首飾匣,一次都沒有。”
蘇殷噙笑,眯起眼睛:“但他卻仔細擦了首飾匣上的血跡。”
“對!”沈情點頭,“這就很有問題了。一個關心妻子,關心到連妻子死了都不捨得她躺在地上的男人,想念妻子,想念到看到她的東西沾染了血跡,都小心擦拭掉的男人,細緻到如此地步……卻不知妻子平日的習慣,卻不曾打開過首飾匣,拿出妻子的首飾睹物思人……是不是很奇怪?”
“我在崖州念書時,師娘病逝,見過師父從首飾匣里取出師娘最喜歡的首飾給她戴上,之後抓起師娘首飾匣里的飾品,抱在懷裏痛哭……若真是夫妻情深,按理說應與我師父一般,一樣樣拿在手中,一樣樣說那些都是她什麼時候戴過的,抱着首飾懷念,而不是隔着匣子懷念。你想,哪有抱着一整箱子飾品,動手把外面擦得乾乾淨淨,分明回憶就在裏頭,卻不打開看一眼的丈夫?要知道匣子只是匣子,裏頭裝的東西,才是有關妻子和愛人的回憶。睹物思人,總要把物拿在眼前才是……我反正是沒見過只把匣子外頭擦的一乾二淨,卻不打開看一眼裏面,看一眼那些妻子生前所戴飾物的男人。能想起把妻子的首飾匣擦一擦灰,擦擦血的丈夫,應該是心細的丈夫,但心細的丈夫,就真的不會只給一個盒子擦血,盒子不重要,重要的是裏頭的東西。可李甲的所作所為卻像是在告訴我,這匣子裏頭裝的是什麼不重要,且他根本沒想過要打開看,重要的是這個匣子一定要擦乾淨。這解釋不通,他話語中流露的,明明是對妻子無比情深。”
“做戲誰不會?那些從未情深過的,怎會知道真夫妻情深是該如何?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情是最容易分辨真假,感情里說謊作假,是最容易露出馬腳的。”蘇殷叼着判筆,晃着腿說道。
“發現這些矛盾之處后,再看李甲的行為,我便認為他愈加可疑。”沈情豎起手指,說道,“他擦掉了匣子上的血跡。他把死者從地上再抱到床上去,這些,都應該有目的,像是為了掩蓋什麼。於是我簡單推斷了一下,擦匣子,是因為匣子上沾了指頭印,而這個指頭印不是死者留下的,是行兇之人留下的,把妻子抱回床上……應該也是為了掩蓋什麼,或許是為了掩蓋他的錯誤。”
“那首飾匣上的血跡,擦的很乾凈?”蘇殷提醒。
“是,看裏頭蓋子頂的木質,那匣子的芯兒是桃木的,外頭漆了一層皮,就是因為這層皮,那血跡才能被擦掉吧。”
蘇殷起身:“這麼說,你懷疑兇手是李甲,李甲殺了自己的老婆,又嫁禍給自己的親弟弟。”
沈情皺眉,苦着臉道:“聽起來確實很牽強……”
“不牽強。”蘇殷道,“你懂人,但你不懂男人。但能大膽懷疑到李甲身上,以你這個年紀來看,已是很不容易了。你到了我這個歲數,見的多了,就知道你今日的推測,並不牽強,甚至不起眼。”
蘇殷喊來人,說道:“把劉桐給我找來,這個飯桶!”劉桐兩個字,念的咬牙切齒。
沈情驚愣。
劉桐是之前查審此案的刑部官員,說來,大理寺也是個容易得罪人的地方。每年刑部呈上的命案,都需大理寺複審,而複審一旦出現疑案,就等同於打了刑部初審官員的臉,重則還要罰俸罷官。
不一會兒,一個鳳眼圓臉的胖子氣喘吁吁地跑來,扶正了頭頂上歪斜的官帽,嬉皮笑臉對蘇殷說道:“長姐,你叫我?”
沈情又驚了。
哎唷,長姐?蘇殷和劉桐,是姐弟?
蘇殷一腳踹在了他身上,並把卷宗拍在了劉桐臉上:“我沒你這個飯桶弟弟!給我起來,這案子,是你斷的?”
劉桐臉色一沉,連忙翻開看了,然後鬆了口氣:“是我斷的,送大理寺複審去了。”
“一天時間,你就定了罪?”
“兇手兇器當場抓獲,村人口供錄了十三份,且簽字畫押,證據確鑿,故而能一天時間便定罪送審。侍郎大人,可有何不妥之處嗎?”
“我問你,妻死先疑誰?”
劉桐正色道:“下官觀古今數以萬計案宗,妻死當先疑其夫。”
“此案呢?”
“我疑了啊!”劉桐也不跟她一問一答了,急道,“妻死夫不在場啊,我特地請了薛府的人來,還錄了口供,事發當晚,這個李甲一直在薛府當差巡邏,證人有三個,都有口供的。李甲他不在場啊!所以這不是夫殺妻,而是叔殺嫂啊!多一目了然……”
“不可能!”沈情道,“若是叔殺嫂,此案根本說不通,且我已證實李復不是兇手。”
“你是……”誰這個字,在劉桐看到沈情身上的官服后,變成了,“你大理寺的?我怎麼沒見過你。你負責複審此案?”
“正是,我是大理寺司直沈情。”
沈情因為年紀輕輕就考了個律法科頭名,她這個名字,已在大理寺京兆府和刑部傳開了,無人不知她是沈頭名。
劉桐一張胖臉滿是驚嚇:“……第一天來,程啟就讓你複審命案了?胡鬧啊!長姐……侍郎大人,這你給評評理……”
蘇殷又想伸腳踢人:“我評你個大腦袋理!”
劉桐上下打量了沈情,行了個禮,問道:“既然說此案有疑,李復不是殺人兇手,那麼,你可帶簽字畫押的文書證詞了?拿來我看看疑點在哪。”
“……啥?”沈情懵了。
“啥?”劉桐也懵,“證詞啊!你複審的證詞呢?你主薄呢?誰陪你一起複查的案子?”
沈情心裏咯噔一聲,知道自己今天是白跑了。
蘇殷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大步走來拍着沈情的肩膀:“小大人,你光憑嘴說說,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司直查案,都需文書主薄陪同,證人證詞,無論巨細,都需呈在案宗上簽字畫押生效,你一個人東問問西查查,回來告訴我,鄰居說村長說,那他們到底說沒說,說的什麼,我怎會知道?怎會憑一面之詞相信你?又怎知那不是你為了翻案胡謅的?凡事都要講證據,證據可不是嘴上說說便有的,你不帶文書主薄陪同記錄證人證詞,呈於紙上作為證物留檔,又怎能叫嚴謹,怎麼能算複審?”
沈情已失了神。
程啟坐在偏廳喝茶歇神,聽後院雜役大娘說,小喬今日一聲不吭跑出大理寺了。
他抬起眼皮看了站在門邊一言不發的喬仵作,說道:“又跑,你還想受罪?上次是看在你喬家為樓家三代盡忠的份上,又想着老喬只有你一個孩子,那麼大年紀哭哭啼啼着實可憐,我才說動京兆府把你給撈出來,現在老喬入土了,你若再被人擄走,我看連來求我救你的人都沒有。跑出去做什麼了?沾酒了嗎?”
喬仵作垂眼:“……沒,吃面去了,她家的面好吃。”
程啟沒話了,眼神閃了閃,皺起眉擱了茶,沒好氣道:“下不為例,記住你那身子骨,不要沾酒。”
“嗯。”
“下去吧。”
待他們離開,程啟閉目,滿臉痛苦,然只是一瞬,便恢復了平常。
還未喝口茶壓壓胸中鬱氣,便聽見清脆的一聲:“見過少卿大人。”
雖然聲音清脆,語氣卻沒多少力氣,似是很疲憊。
“沈知恩。”程啟道,“今日複審可還順利?跟哪位寺正去的?”
“……寺正?”沈情訝然抬頭,“少卿大人沒指派寺正給我啊!”
她也正是要問,為何程啟准她一個人去查案。
“那是誰跟你去的?刑部的劉桐?”程啟睜圓了眼。
“我……大人,我一個人去的。”沈情說,“帶了喬仵作。”
噗通一聲,椅子翻了,程啟站了起來:“只你?跟喬仵作?主薄呢?隨行文書呢?只你跟喬仵作?就你們兩個,還能查什麼!”
沈情這才知道,是她太無知,會錯了意。
程啟怒極反笑:“以你的才智,我以為你會去請教寺正或是刑部主審如何着手複查……哈,沈知恩啊沈知恩,你到底帶沒帶腦子!”
沈情一想,是啊,程啟堂堂一少卿,再託大也不會讓她一個剛進門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獨自一人查案。
程啟的意思,恐怕只是她一人,主查此案。
至於怎麼查,程啟認為,沈情一定會去找寺正或主薄詢問,哪知她心裏只想着案子,就一個人痴痴去了。
程啟:“……還帶了個仵作。帶什麼仵作!是要你當場驗屍還是什麼,你帶他有用嗎?!”
沈情閉眼,帶喬仵作純粹是因為……她看見長得好的,就想多說幾句話,另外,她也存了點小心思,想讓喬仵作看到她的聰明。
但現在……沈情只覺自己蠢笨,她哀嘆一聲,又委屈又要忍住委屈,說道:“大人,下官知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