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天生戲子
小喬隔着牢獄的欄杆,面對着商遇坐了下來。
他開口,用的是佘蘭族話。他說:“商大人,我們兩個第一次見,您還記得嗎?你代表佘蘭族,到京城給孝賢皇后祝壽。”
商遇抬起頭,眼睛纏着布。
他上了年紀,灰白色的頭髮輕飄飄的,被火燭的光照着,看不見完整的髮絲。
黑髮重,白髮輕。
志高意滿時,頭髮重。年老落魄后,頭髮輕。
小喬說:“你可比之前……老多了。”
商遇聽到他的聲音,仍是不死心,問他:“族長……族長,你還在不在?”
小喬一揚眉,仔細給自己挽衣袖,倒了杯茶,喝了半杯,才問商遇:“你現在也還信,你手裏拿的那簇藍色的火,是程奚的魂魄?”
商遇聲音嘶啞道:“我親眼所見,我親眼所見,沈非手中的那盞燈亮了!”
小喬又給自己沏了杯茶,說道:“佘蘭族口口相傳,續魂燈需烈酒。因而,看守祭台和魂燈的族人,會每日朝燈中加些酒,護着那簇微弱的火苗不滅。”
小喬笑了一下,說道:“商大人,那只是簇火,你們續的只是火,而非魂魄。”
商遇戴着鐐銬的雙手重重砸在地上,吼道:“你懂什麼!你已經被外族人蒙蔽了雙眼!你已經不是我們佘蘭族的後裔!你對不起你身體裏,我們為之驕傲的佘蘭族的血!”
“你們把這些虛妄刻進了骨血里。”小喬平靜道,“所以,你們容易被操縱……像個木偶,讓你們唱什麼戲,你們就得唱什麼戲,你們痴信的東西,就是纏在身上,被人操控的線。”
“你不懂……你不懂……”商遇搖着頭。
“沈非的父親是雲州人。”小喬道,“但並不是雲州南,而是雲州北。有些事情,我們知道,你們不知道。雲州南北,幾乎等同於兩個世界……”
商遇下巴微微顫了下。
“雲州南多崇母神的巫族,而雲州北,大多數都是從崖州遷徙過來的外鄉人。你們出了族群,稱呼誰都是外族人,卻不知雲州北的居民,稱你們為跳大神的南傻。”
商遇道:“沈非不是!她是引路使,她是我們佘蘭族天選的引路使!她雖是外族人,但她天生知道我們佘蘭族的一切,她懂召喚咒,會唱引魂曲,她是我們流落在外的血脈!上天指派她來興旺我們佘蘭族!”
小喬抬眼,問:“沈非的夫君,你知道嗎?”
商遇哼了一聲:“阿昶。”
“佘蘭族出身……沈非前有孝賢皇后,後有季昶,熟知佘蘭族中的事物,也並非難事。”小喬說,“據傳,季昶是沈非命中注定的佘蘭族伴侶。沈非一個雲州北邊的外鄉人,忽然入山嵐書院念書,之後跟隨孝賢皇後去佘蘭族,與季昶一見傾心……孝賢皇后曾說,這是冥冥之中由結緣神作的一樁好姻緣。和我祖母帶走我祖父不同,沈非要帶季昶走,你們佘蘭族人都同意,我能知道是為什麼嗎?”
“樓京燕是個惡魔,她是把族長騙走的,這是不祥之兆!”商遇道,“但沈非她是我們佘蘭族的引路使,那天她在神女崖的祭台上,引出了山神上身,是山神親口說,她與阿昶是結緣神轉生,她與阿昶的結合會為我們佘蘭族帶來榮光。”
小喬放下杯子,嘆了一聲:“我終於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了。人生如戲……”
小喬懶懶抬起眼皮,說道:“沈非是聽聞昭陽京樓氏長女樓聞悅到山嵐書院后,才從雲州北,來到山嵐書院拜師讀書,為的就是接近樓聞悅。當時樓聞悅是樓家下一任的家主之選,也就是說,誰都知道,樓聞悅有侯爵在身,討好了樓家,不愁仕途。”
商遇警惕道:“你想說什麼?”
“後來樓聞悅回京入宮封后,並沒有把沈非帶到京城。於是,沈非和季昶回到了祖籍崖州,在崖州做了官。”
“不過,因與皇后交好,她仕途順利,之後又頻繁與皇後身邊的左史馮歌賦互通信件,得知皇后深得聖寵……”
“你說這些有什麼用!”商遇道,“不管你說什麼,她就是引路使,她會為興旺我們佘蘭族!”
小喬深深嘆了口氣。
“好吧,你信沈非,我說不動你,你不信她是個可以為自己前途登台唱戲的戲子……”
小喬說:“我還是說說你吧。你我第一次見,是在孝賢皇后賀壽宴上。孝賢皇后因思雲州,先帝便召你們佘蘭族的族人入宮,所以,你來了,但孝賢皇后卻不喜歡你,所以你很快就離開了。”
商遇慢慢笑了起來,露出一邊的牙。
“我以為你只記得我們的第二次見面……”
小喬神色平靜,似是沒聽到,繼續說:“你可知,孝賢皇後為何不喜歡你?”
商遇哼了一聲:“她口口聲聲說,為了讓族長復活,她可以犧牲一切。但我說要拿你來做軀殼時,她又猶豫不決!”
“當時,昭懿太子聽到你們說話了。”小喬垂眼,自嘲一笑,低聲道,“你要拿她的兒子引魂,孝賢皇后沒有同意,你便說她裝得再真也比不上真正的佘蘭族人……‘天女豈是你能冒犯的’,你這麼對她說。”
商遇大聲道:“本來就是如此!她不過是半個佘蘭族人,她以為她是誰?怎能比得上族長!她的存在就是玷污族長的佘蘭族血脈!天女?哈,憑這些手段迷惑你們的皇帝嗎?”
“你可知,你離開后,她說了什麼嗎?”小喬手指捏着茶杯,微微顫抖着,他用極輕的聲音說道,“她抱着她兒子,說,她應是天女,是神的化身,本不該猶豫,可她猶豫了,所以她這副身子,仍是肉體凡胎。”
她那時,已經對自己的身份有了懷疑。
一直以來,她的父親,她身邊的人,都說她天生不俗,不似世間凡人。
“舉手投足,與生俱來的貴氣。”他們這般追捧。
後來,她去看了佘蘭族,她感覺自己尋到了根。
她的同窗被山神附體,用佘蘭族話對她說:“你容貌舉止貴不可言,你是天女在凡間的化身。”
她深信不疑。
因為她知道,她雖然教過她的同窗簡單的佘蘭族話,可她一直不得要領,每次說佘蘭族話總是磕磕絆絆,口音奇怪。
然而那時,她的同窗站在祭壇上,周圍燃着祭火,同窗一開口,說的是沙啞又流利的佘蘭族話。
她信山神借同窗之口說出了她的身份。
她生來高貴。
她與眾不同,她是天女在凡間的化身。
後來她回了京,凡世最尊貴的皇帝跪倒在她的裙下,他捧着她的腳,吻着她的裙邊:“怎麼會有你這樣的人,你的美,無法形容……”
她說:“我是天女的化身。想來,這便是區別吧。”
小喬眼神悲傷道:“她原本活在你們編織給她的夢境中,直到有了昭懿太子,她身體不似從前,她說這是天人五衰……她不敢相信,身為天女化身的自己會有色衰苦病的時候。她臨終前安慰自己,說她會這樣難看的死去這是因為,她還只是肉體,她的真身在天上……她讓先帝等她。”
商遇笑了起來,笑得咳嗽不止,形容癲狂。
小喬眼神冷了下來,沉聲問道:“現在在昭陽宮的太后,是誰?”
商遇仍然在哈哈大笑。
“你好大的膽子,勾結朝官,欺君罔上,陷害太子,禍亂朝綱……”
商遇笑着打斷他道:“殿下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小喬問:“新後進宮,是誰設計的?”
“你以為,我會與你說嗎?”商遇道,“哈哈哈哈……我心已死,殿下。感謝你與我這個行將就木的老人閑話這麼久,至於你想知道的,我對族長亡靈起誓,永遠不會對你說半個字。”
“你以為你不說,我就不知道了嗎?”小喬笑了,“商遇,你知道你錯在哪?”
商遇呆了一呆。
“你不該多此一舉。”小喬道,“沈非讓你殺了紀鐵連引我跟隨沈情來雲州查案,以便你們行‘借屍還魂’一事,你做了就是,為何還要拿走紀鐵連多年來收集的崖州水患一案?”
商遇逞強:“哼……這和新后沒關係。”
“新后是你引見給先帝的,孝賢皇后之後,沈非就與你在籌劃此事,她許諾了你……或者說,她許諾了佘蘭族什麼好處?”
“我說過,你想知道的,我不會再說一個字。”
“很簡單。”小喬道,“你想藉此將神女教傳遍十三州,你們當時想要的不僅是祖地,還有雲州的整片土地。”
商遇腕上的鎖鏈響動了幾下,他身體僵住了。
“後來,你發現了佘蘭族的古書上面有記載還魂術,所以你謊稱要為新后治病,做了法事,把昭懿太子偷換了出去。”小喬道,“我一直以為,你們換走昭懿太子,是要殺他祭天……現在才知,你們那時想要的,就已經不止一個雲州了。”
“你是太子。”商遇忽然說,“你現在是不是很開心啊?你知道的吧?你已經知道了吧?你那個妹妹,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小喬輕聲道:“神棍就是神棍,只會口出妄言。”
“妄言?”商遇說,“這世上再沒有比我更清楚她身份的人!我知她怎麼來的!哈哈哈哈……你們的皇帝,真是被天女迷了心竅,我萬萬沒想到,我們神女教最大的信徒,竟然是你們皇帝!哈哈哈哈!!太子啊,聽到自己父親親口說要把你獻祭給新后,做她的藥引,你心裏是何滋味?”
小喬眼神陰鬱,端正坐着,好久,他笑着說:“這種事,昭懿太子,早就不記得了。”
“你高興不了多久。”商遇跪撲過來,抓住欄杆,仰頭說道,“她說過,順利成事,迎你回去。若還魂失敗,她就會殺了你。太子殿下,將來,你們大延朝將會世世代代,流淌着我們佘蘭族的血。她會讓那個女孩永坐帝位,而你,只有死路一條。”
小喬抬手,碎掉茶杯,淡淡用官話說道:“商遇,還看不出嗎?你已經沒用了。”
昭陽京的聖恭侯府內,沈非閑閑翻了一頁書,問季昶:“這麼幾日了,雲州的戲,應該已經唱上了。”
“要打聽嗎?”
“我未收到碼頭線人的傳報。”沈非說,“看來,還魂記沒唱起來。”
“……可能是。”
“我以為他會配合著那些神棍們把戲唱回昭陽,借‘還魂’奪回帝位。”沈非道,“他可真有意思,又走了不一樣的戲本子啊……阿昶,吩咐下去,換戲本,這次,就讓他們唱一出……夜奔逃亡記吧。”
“好。”
小喬從大牢裏出來,把沈情拎了起來。
沈情緩過勁后,被商遇掐過的脖子終於後知後覺疼了起來,小喬這麼一拽,她嘰里呱啦叫了起來,像只被開水燙到的猴子。
小喬:“準備好跑了嗎?”
“……你是說逃?”沈情說,“逃回京城嗎?這不是更危險。”
“不是,我是說,跑回崖州。”小喬道,“快要重陽了,帶我回武湖,看望一下你父母吧。”
沈情聰明卻又笨,她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說,我們看似要回京,其實是去崖州查當年水患一案,拿到證據后再回去與沈非對峙?!”
小喬一噎,罕見地生氣了:“你明白個頭!”
“誒?喬兒?你還會這般說話?啊!!疼疼疼疼!!!我錯了,你不要碰我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