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夜訪刑部
程啟讓田享把大理寺通行腰牌給了喬仵作,並道:“帶她去。”
喬仵作伸出細白如骨的手,執住燈柄,向沈情點了點頭,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沈情明白這是程啟允了她的請求,轉身頷首:“多謝少卿大人。”
待二人走遠,程啟評價道:“口齒清晰,才思敏捷,面對死狀如此駭然的死屍仍面無懼色,無輕視仵作之意,大膽質疑,滿懷熱忱提出親審疑犯,連複核的結果都忘了問……後生可畏。”
田享跟着點頭,問程啟:“程少卿,這沈頭名,大約是能通過複核了吧?這是第一個發現有疑后,提出要去提審犯人的學生,如少卿所言,着實老練沉穩,可堪大任。”
程啟含笑道:“田寺丞,要不要與我打個賭?”
“哦?少卿要賭什麼?”
“賭,這次的案件,是她成為司直后,查審的第一樁案子。”
田享聽出了話中的意思,摸了摸鬍鬚,笑道:“下官這是要恭喜沈學生了……哦不對,是要稱呼她沈司直了。”
沈情還不知自己這次複核已經通過了,她提出親審疑犯,一方面是因她認為複核是否通過要根據最終案件的處理結果來決定,另一方面,她也的確想查明真相,有疑的案件在她眼裏,如同燒在心中的火,疑案不辦,心火不滅,那焦灼感會使她徹夜難眠。
沉默不言的喬仵作在前方引路,帶着她出了大理寺。沈情抬頭,挪過傘,望向漆黑的夜空,細雨如銀針從天飄落,她把目光緩緩收回,看向前面似裹一身白布單的怪人。
夜色中,他像玉樹裹銀霜,從寬大的粗布衣中,隱約能窺見腰身,沈情咳了一聲,迫使自己回神,追上他,雨傘替他遮住雨水,問道:“疑犯沒在大理寺?”
“刑部。”他聲音沙啞,加之遮擋着嘴的面巾,在細雨淅瀝聲中,模糊不清。沈情是根據模糊的發音猜測出他在說什麼的,蹙起眉頭,略微不滿。
她從剛剛就想說這位喬仵作。勘驗死屍時,屍體和周圍環境的氣味也很重要,甚至會在案件中起關鍵作用。即便有些屍體腐臭不堪,但為了準確判斷死因,盡職的仵作也不會遮擋口鼻。另外,作為仵作,唱報傷情時,聲音需洪亮,要口齒清晰讓隨行查案的官員和在場人員聽清。
這兩條,這位喬仵作佔了哪條?
沈情腹誹完,繼續給他撐着傘,或許是甚少有人這麼做,喬仵作腳下頓了一下,低聲道了謝。
沈情餘光見他執燈的手微微顫抖,燈火也抖了起來,二人的影子映在牆上,拉的細長,燈火的顫動模糊了輪廓。
大理寺東行不出半里,拐過一道街口,便是刑部的牢獄司,二人步行至此,喬仵作向值夜官出示了手中的通行牌。
值夜官接過通行牌,問沈情:“你看着面生,姓什麼,是何官職?”
沈情道:“是參加大理寺複核的學生沈情,來牢獄司提審疑犯李復是學生今夜的複核內容。那通行牌是程少卿給的,請大人核對。”
那值夜官收了牌蓋了戳,打開側邊門,讓他二人入內。
喬仵作抬了抬手,長長的袖子蓋着手,只露出如貝的手指尖,勾了勾,示意沈情跟上。
這裏是刑部牢獄司,背陰而建,多關押重犯死囚,平日裏就比他處陰冷,今夜有雨,更是寒冷潮濕,冰冷的風如刀割膝蓋。
喬仵作走得不穩,有氣無力垂着頭,髮絲從兜帽里滑出來,模樣很是憔悴。
從門口到提牢廳那一段路,他走了許久,沈情看他着實辛苦,便問道:“你身體不打緊吧?”
喬仵作點點頭,終於到了提牢廳,他慢條斯理將手中提燈掛於牆柱之上,招手讓沈情隨他來。
沈情收了傘,靠着牆柱放好,傘上的水凝成一灘小水窪,她拿出手帕擦去濺在鞋邊裙擺的泥點,一抬眼,瞧見喬仵作腳面和衣擺乾淨整潔,無半點泥點,驚詫不已。
她回憶着剛剛喬仵作的走路姿勢,雖體虛不穩,卻如閑庭信步,慢且不亂。
一個仵作,還挺講究。
提牢廳值夜的官員年歲不小,正在整理公文,見到喬仵作也沒起身,只擱了手中筆,問道:“是小喬嗎?天下着雨,你怎麼出來了?身體可還好?”
喬仵作點了點頭,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又退後幾步,伸手一禮,優雅做了個請的手勢,讓沈情上前去。
沈情會意,見這位官員身穿青色官服上綉白鶴,行了禮介紹道:“學生沈情見過大人。”
“沈頭名!早有耳聞,小小年紀便是律法科頭名,這真是後生可畏呀!”這官員起身回禮,“我是刑部刑查陳固。”
“陳大人。”沈情掏出案宗,遞給他,說道,“這是案宗,是學生今日的複核內容,今夜前來,是想讓大人提疑犯李復來,我有話想問一問他。不知這合規矩嗎?”
“李復?”陳固道,“提是能提來,只是這李復是個瘋癲之人,言語顛三倒四,恐沈頭名不好審問啊。”
“無妨,讓我見一見他。”
陳固叫來人去提李復來,這邊給沈情沏上茶,讓她坐下,又轉頭指着牆角的椅子,對喬仵作說:“小喬啊,你也坐那邊休息吧。”
喬仵作搖了搖頭,陳固便道:“坐吧,沒事的,身子骨不好就要多休息。”
沈情愣了一下,看了看手中的熱茶,推給了喬仵作。
喬仵作那雙墨色的眼睛立刻有了光,感激地看着她,無聲道謝。沈情輕咳一聲,轉頭與陳固說起這樁殺嫂案來。
提及案件疑點,陳固搖頭道:“這只是解釋不通的地方,沈頭名,這案子兇手是當場被村民緝拿送官的,一目了然,不會有疑,不然我們也不會這麼快定了死罪送大理寺複審。”
沈情問:“可有目擊證人?疑犯可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
“全村的都是證人,他自己也說殺了。”陳固喝了口茶,道,“儘管無人目睹案發情形,但好幾個村人見犯人作案后提刀狂笑,衣服上全是殺人留下的血,不是他還能有誰?當日村民報案,我們已經問過了,這李復早先是個賭徒,劣跡斑斑,家產田地輸個精光,活生生把父母氣死,他自己大病一場瘋了,瘋了后才戒了賭,平日裏跟哥嫂一起住,不能幫兄嫂做活,還要兄嫂照料,整日在村裡晃蕩,跟小兒們瘋耍,唉……”
沈情問道:“兄嫂……李復哥哥呢?”
“家中田地被李復輸光后,李復哥哥憑藉拳腳功夫,到湯麵薛家給人看護院子了。”
沈情好奇:“湯麵薛家?”
“開麵館的,面做得還不錯,就在西街碼頭前,沈頭名可以去嘗嘗,尤其是老闆娘做的陽春麵,好吃極了。”
廊外傳來狂叫聲,驚的陳固失手摔了茶杯,口中罵著晦氣,拿起門后掃帚打掃碎瓷片。
“人提來了。”
兩位獄卒提着一個頭髮蓬亂身形乾瘦的人進了提牢廳,那疑犯手腳皆負鐵鏈,拖在地上嘩嘩響,他口中念念有詞,驀地又是一聲尖叫,似哭似笑。待把他放下,獄卒一鬆手,他便探着手,向陳固抓來,眼神發痴,大聲喊着:“掃地!嫂嫂我給你掃地!”
陳固便舉起掃帚抵着他,高聲呵斥着,讓他老實點,抹了把汗,對沈情說道:“沈頭名,這就是李復。”
李復飛快地爬過來,又抱住陳固手上的掃帚,口中疊聲道:“給我!給我!”
陳固舉起掃帚,作擊打狀,把李復嚇得抱起頭,蜷縮成一團,滾至牆角瑟瑟發抖:“嫂嫂打我!打我!”
沈情走過去,蹲了下來,在陳固的驚叫聲中,掰開了李復的手,拿至眼前。
李復的手除了臟,竟無半點傷痕,想來應該是從小未吃過苦下地勞作過,連繭子都摸不到。
沈情咦了一聲,抬頭仔細打量着李復。
儘管瘦脫形了,眼神也渾濁了,可要洗乾淨臉,梳了頭,這人定是個好相貌。沈情笑道:“爹娘生了副好皮囊,可惜了……”
許是聽到了爹娘二字,李復抓住了沈情的袖子,如孩童般,巴巴念着:“娘……嫂嫂……”
“讓我看你頭上的傷。”
這李復還沒洗臉,臉上的血跡早已乾涸,有的被他用手搓了,成了碎屑,掛在眉毛上,髒兮兮的。
喬仵作走來,撩了衣擺,雙膝跪在地上,手撐着,努力出聲介紹道:“你看他前額……的傷。”
“挺深的。”前額那處傷清晰可見中間被角狀物體敲出的痕迹,比普通的傷要深一些。
“是桃木匣的角……”喬仵作細微的吸氣,努力讓她聽清,“頭后枕骨那裏,不是這樣的傷。”
沈情按住李復,轉了個頭,撥開結着血痂的頭髮,看到了喬仵作說的那處傷。
“這處傷創面平整,一定不是匣子砸出來的。”沈情拇指抵着下巴,陷入沉思。
好一會兒,她收回手,說道:“剛剛好像哪裏不對,嘶——到底是哪裏不對呢?”
她看向掃帚,又看了看安靜下來,像受驚的孩子一般偷眼看她的李復。
沈情站起來,問陳固:“陳大人,這案子是什麼時候報到刑部來的?”
“前天事發就報上刑部了。”陳固說,“一般這種證據確鑿的案件,定罪也快。這不,我們昨日就把案宗交給你們大理寺複審了。”
“我要去看現場。”沈情說。
陳固奇道:“沈頭名可是覺得哪裏不對?”
“解釋不通。”沈情說,“案發當日又無人目擊,不能這麼草率定罪。當死者和疑犯都呈現出解釋不通的疑點時,我便不能輕易下結論。何況這是我的複核考題,小心仔細總沒錯的……”
“沈頭名……”陳固道,“大理寺可從不用疑案複核中榜學子啊!能給你們的,一定是案情簡單的,只是走個過場,且複核只是考察學子們面對不同死狀屍體時的反應,是否驚慌,是否害怕,如此罷了。若不合格,看完屍首,就領牌至地方歷練了,怎會讓你肩負複審疑案的重任呢?您……您只是個剛考中的學生啊!”
沈情震驚:“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