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半啞仵作
河堤兩岸,燕子低飛,天昏沉沉欲雨。
四方街主道上,百名中榜學子乘花車游春,接受京城百姓的祝賀。
瓜果鮮花的清香與晚風一起灌入鼻尖,沈情弓起背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尖,又直起了身,雙手背後。
經義一科考了第一百一十七名,遺憾不能游春的同窗問沈情:“哎,沈知恩,同是中榜人,你又是律法科頭名,為何無人邀你花車游春?”
沈機靈氣定神閑地同他一起站在路邊看學子游春,着實奇怪,明明是第一來着。
沈情淡淡道:“我們複核通過後才算真的中榜。”
聞言,同窗語氣可惜:“那不就錯過了與大夥同游的機會嗎?大理寺可真是……”
沈情淺淺一笑,雙手握起,沖昭陽宮方向行了個禮,笑道:“但若複核通過,我們可直接面聖,赴宮宴。”
同窗收回可惜之色,望着高中游春的錦衣學子們,又心疼起自己來了:“都說不拘一格降人才,可你抬眼看春風得意的那些人,有幾個出身與我們相似?俱是世家大族子弟,雖讀的同是聖賢書,可他們平日裏不必勞作可一心讀書,且有名師為其指點開悟,除了你這種天生會讀書的,我們這種人,又怎能考得過他們?寒門學子,無根無基……不知就這樣留在京中到底是喜還是憂。”
沈情不以為意,輕鬆道:“哎,莫要妄自菲薄,讀書這種事從不分高下。以後同為天子臣,哪裏還分什麼出身?安了。”
同窗微微搖頭,卻不與她再爭論,沈情雖也通曉人情世故,但對於官場上的彎彎繞繞,卻似故意看不見一般,半點不開竅。
沉默片刻,同窗奇道:“喂,你戌時要到大理寺去參加複核,這都酉時了,怎麼還在與我閑聊?難道不必準備嗎?”
沈情伸出細長的手指,指了指自己腦袋,自信笑答:“讀書十年有餘,該準備的,都在這裏了,還在乎這半個時辰的用功嗎?”
戌時一刻,天空飄着毛毛細雨。
沈情趕到大理寺,門口等候的官員給她了一把傘:“沈情,是本人嗎?”
“正是學生。”沈情將身前的髮辮扔向身後,抹了把臉,掏出粗布手帕擦了擦手,拱手一禮,“見過大人,有勞大人久等。”
“哪裏,沈學生還算守時。我是大理寺寺丞田享,跟我來吧。”
田享取過掛在牆上的提燈,引着沈情往東邊走去。
“田大人,我是今日複核的最後一人?”
“不錯。”田享說,“少卿大人十分看好你,說你年紀雖輕,但書讀的紮實,又知變通,將來定大有作為。”
“謝大人抬舉。”沈情又問,“學生可否問問今日其他考生的複核情況?”
田享手半握,在唇邊輕咳一聲,說道:“我大理寺一向嚴格,今年是想招錄審案人才,你前頭那五個人雖都博聞廣識,但……”
“學生明白了。”沈情暗暗心驚,知道大理寺定會嚴格篩選學子,卻不料這般嚴苛,聽田寺丞的意思,她前面那五位中榜學子,大理寺一個都沒錄。
沈情暗自思忖,大理寺內,主薄司務等管理文案書牘之職,一般是從經義科中榜之人中招錄,如此看來,此次重開律法科考試,大理寺想要招錄的,應該是司直或寺正。
寺正是除皇帝欽點外,品級最高的審案官,想來就算自己此番通過了複核,也不會可能成為寺正,這麼一來,應該是司直了。
沈情持傘隨田享行至東院,身份審核時,見今日在大理寺門前見到的青衫大人也在,他換了官服,朱紅衣上飛白鶴,坐在正當中。
見此官服,沈情微驚,未料她今日在門前碰到的大人,正是大理寺少卿,立刻端正神色,行禮道:“學生沈情見過少卿大人。”
托同窗的福,來京路上,她了解了不少朝中大員們的家世背景。
就比如這位大理寺少卿程啟,年三十一歲,是孝仁皇后樓聞悅的同胞幼弟,從父姓程,夫人……是當今四侯之一的朔陽侯傅瑤。
沈情垂眼,想起同窗所言:“你一向不在意這些,我便偏要與你講。若要劃分陣營,朔陽侯同故去的孝仁皇后是一脈,樓家與傅家是正經的世家大族,然比不得新寵,加之,孝仁皇後跟昭懿太子故去得早,先帝在位時一口氣又封了三個侯,朔陽侯掌外事整日不在京中,福神公主登基后,說是四侯輔政,其實啊,哪裏有朔陽侯的位置?要說真的輔政侯,還得是你恩師沈非的夫婿聖恭侯。”
“沈知恩。”少卿程啟開口道,“招錄薄中,為何不填父母名姓?”
“回少卿大人的話,學生不知父母名姓。學生年幼時,家中遭水患,共工無情,學生被捲入洪水之中,醒來后,不孝女只記得被救之後的事,忘了父母親族,不知自己姓甚名誰。”
田享暗暗吃驚,悄悄看向程啟,程啟見她未說被昭懿太子搭救一事,倒是微微一笑,問道:“那又為何姓了沈?”
“當年,崖州的父母官姓沈,學生有幸得以從了沈姓,入青崖書院開蒙讀書。”
倒是個不錯的回答,程啟點了點頭,閉目養神不再問話。
其餘審核官員又問了些問題,身份核查算是通過,程啟道:“你隨我到後房驗屍查案。”
程啟持燈行在前,行至後院,忽聽身後腳步聲停了,轉身,見沈知恩跪在地上,給他磕了倆響頭,一抬頭,臉緊繃著,表情嚴肅,眼中斂着光芒。
程啟發笑:“為何跪我?”
“當年,是昭懿太子救的我,若無他,也無學生今日。這些年學生髮奮讀書,就是為了能考入京中親自謝恩,怎知世事無常……”她目光發苦,直了身子,看向程啟,“學生原本是想去求沈相允學生到皇陵拜謝恩人,然今日遇到少卿大人,學生想,求少卿大人會更妥些。少卿大人是昭懿太子的舅舅,學生這兩拜,一為借您謝昭懿太子當年搭救之恩,二為求少卿大人允學生到帝陵拜謝太子。”
程啟持燈不語,細雨中,燈火微微打顫,與他撐傘的田享叫了聲少卿大人,程啟才回過神來,收了飄遠的目光,說道:“你起來吧。”
他噙着絲縹緲的笑,說道:“還有什麼昭懿太子,人都死了,你還去跪什麼皇陵,你當他能知道?”
程啟言罷轉身,說道:“先把你的複核通過了,有的是時候讓你謝恩。”
所謂驗屍查案,就是把有疑點的案件重斷一遍,包括核對前期驗屍的檢復單。
到了停屍房,程啟遞給她一卷案宗,說道:“這是刑部送上來的死刑案,屍體就在你眼前。”
沈情摸了摸衣領下的玉牌,祈禱自己好運,這才翻開案宗仔細看了,又上前掀去蒙在屍體上的白布單。
是殺傷。
犯人當場被緝拿,兇器也比對過了,就是犯人手中所持的菜刀。
犯人非正常人,有瘋病,早年嗜賭,輸光家產氣死爹娘后,與兄嫂一起生活,死者就是他的嫂子,平日裏因管教嚴厲經常責罵犯人,因而犯人曾言語多次要殺了死者。
只看案宗,並沒有突出的疑點。
沈情圍着屍體慢慢轉着查看,又拿起死者雙手反覆查看,最後,她拿出夾在案宗里的驗屍檢復單,發現有兩張,一張是死者的,一張是犯人的。
沈情看完檢復單,抬頭問道:“大人,能請當時驗屍的仵作來嗎?我想問他一些問題。”
過了不久,停屍房的房門輕叩三下。
沈情疑惑回頭,驗屍房的門自她進來后一直未關,這人進來還要再叩三下,可能是與民間忌諱有關。
這人……仵作?
沈情打量了進門人的衣着打扮,一時無話。
是個男人,瘦高個,很年輕,他穿着一身粗布白衣,從上到下裹得嚴嚴實實,只露着手和眼。
露出來的手指細長,跟白玉雕出似的,好看是好看,但沈情見了禁不住齜牙咧嘴,這人的手……就沒幾兩肉,瞧着跟白骨似的,皮膚倒是白,就是白的有些……有些病態。
再看露出來的那雙眼,動時雖也清明如波,但凝光不動時,卻似醉非醉,懨懨的。
程啟與田享都未說話,沈情凝神后,明白與仵作交流,也是考察內容之一。
沈情又看了眼檢復單,看到上的經驗人一欄,草書寫着一個喬字,微微一禮,問道:“你是喬仵作?”
衣着怪異的喬仵作不言,只輕輕點了點頭,動作輕的,如果沈情不是一直盯着他看,恐怕都不知道他有點過頭。
“我是今日參與複核的中榜學生沈情,表字知恩。”
喬仵作又點了點頭,長睫半掩的眼睛睜大了些,沈情有種錯覺,他的目光比剛剛多了幾分好奇。
是在好奇她的名字?
沈情收回目光,看向檢復單,說道:“死者的這張檢復單上說身上的刀傷共四十一處,三處致命傷,刀跡混亂。雙手有傷損,為擋截抗爭傷……”
她又拿出另一張犯人的檢復單,念道:“你還驗了行兇之人身上的傷,行兇者前額被鈍器所傷,傷勢較重,鈍器為家中桃木匣,經比對,與創口吻合,頭后側有一處磕傷……沒有了。”
喬仵作點了點頭。
“你確定行兇之人除了頭部兩處傷外,身上再無其他傷痕?”
喬仵作再次點頭,這次用了力。
沈情大拇指抵着下巴,明眸閃動,輕聲道:“有意思。”
沈情轉身,對程啟和田享施了一禮:“大人,此案有疑。”
程啟不動聲色:“說來聽聽。”
“死者雙手有傷損,死前必與行兇之人發生過爭鬥,我剛剛看了死者的雙手,除了抗爭時留下的刀傷,並無其他傷痕,喬仵作在檢復單上並未提到過。這案宗里,還有兇器的還原圖,菜刀和桃木匣,皆是死者家中物品。”
沈情停下來,問喬仵作:“兇器還原圖,也是喬仵作所畫?”
喬仵作再次點頭。
“可仔細照着現場還原了?”
喬仵作仍是點頭,很用力。
沈情繼續說道;“桃木匣上有血跡,我看圖,似是印上的手指血印。那麼,就說不通了。”
沈情背着手,一邊踱步一邊推測道:“我們來試着還原一下當時情形,犯了瘋病的兇手拿起菜刀砍向死者,前幾刀未中要害,死者抵擋之後,拿起桃木匣砸在了兇手額頭上,兇手繼續持刀傷人,砍中要害,死者死亡。這樣推測,倒也合理。”
程啟微微挑眉,答:“不錯,你說的,就是刑部推出的兇案情形,也是據此定的死罪。”
沈情駐足,看向程啟:“可是大人,別忘了,行兇之人的頭后側有一處磕傷。”
田享眨了眨眼,好奇道:“有這傷又如何?”
“有這處傷,我們也可以這麼推測。”沈情交疊着手背後,又踱起步來,“有沒有可能,頭部后側的磕傷是行兇之人被砸了之後,昏過去倒在地上磕傷的?”
“那剛剛的推測就矛盾了。”沈情說,“行兇之人犯了瘋病,持刀砍死者,前幾刀未中要害,死者抓起桃木匣砸向行兇之人,傷勢嚴重,行兇之人昏倒在地,因而頭後有磕傷。但這樣的話,行兇之人昏倒,死者尚有呼救之力,砸昏行兇之人後,定會出門呼救……那死者身上的致命傷,又從何來?死者若能持桃木匣砸向行兇之人,定是尚有力氣,沒有致命傷的。若說死者未砸昏行兇之人,那就要弄明白,行兇之人頭后的那處磕傷,因何而來。”
田享:“這……誒?”
沈情轉向喬仵作:“喬仵作,我有事要問。案發現場砸傷行兇之人的桃木匣,有多重?可否能砸昏一人?”
喬仵作聲音很低,說了句話。
沈情沒聽清,道:“你大點聲。”
“那桃木匣里裝的是死者生前所有的首飾……”喬仵作啞着嗓子說出口。
聽到這個沙啞如樹皮的聲音,沈情愣了一愣,忽然問他:“你是生病了嗎?”
喬仵作輕輕的,極輕極輕的,嗯了一聲。
沈情呼吸一滯,轉過頭去,看向程啟:“少卿大人,我想去看看那位殺人疑犯。”
“此案有疑,我雖不敢肯定,但學生認為,案發當時,可能有第三人在場!”